那一幕驚心魄，崔承記得尤其清楚。

事實上，自從那駭人的悲劇發生之后，他幾乎夜夜噩夢，時常看見鄧校尉慘死之態。

當趙黼云鬟相問之時，他的眼前頓時浮現鄧校尉被長槍貫而，厲聲慘呼，直墜跌落。

就仿佛鄧校尉仍在眼前，正是垂死，他瞪大雙眼看看口，似不相信，又轉有些僵了的眼珠看向董錐，滿眼驚疑駭然。

崔承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淚，方道：“我后來想了無數回，當時，校尉想說話，卻已經說不出來了，他咽下最后一口氣之時，曾抬著手，似要舉起來指著董郎一般。”

云鬟忙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遞了過去。

云鬟問道：“此前鄧校尉跟董郎是認得……或者有些的麼？”

崔承搖頭道：“我是伺候校尉邊的，校尉從來不曾跟此人結過。”

云鬟對趙黼道：“既然并無，如何那日鄧校尉特意去道賀？”

崔承問道：“什麼道賀？”

云鬟便把董錐供認的話同他說了，崔承怔然道：“我怎地不知道有此事……是了，先前有幾個月，校尉在京外圍場練兵，這半月是才回來，多半不知是哪里應酬的時候認得了的。”

云鬟便又問起兵部之事，崔承細說個中，又道：“帶我的，不過是個看似尋常的侍從，我也并未留意，他走到一半的時候不見了，我還當是他走的快，追了幾步，才驀地發現已經闖到軍機閣了。”

云鬟問道：“若再給你看見，你是否認得此人？”

崔承道：“他總是低著頭，我……拿不準。”

云鬟已經篤定是有人故意設局引了崔承誤闖，只不過崔承乃是為了演武場之事前去尋董錐，那麼背后設局之人，自是為了此事要將他滅口。

雖然看似不可能，但第一嫌疑者，卻還正是董錐。

崔承拭干了淚，復道：“是了，另還有一事，鄧校尉一向忙于軍務，雖定下了鴻臚寺皮主簿之，卻一直未曾親，兩人年紀都且大了，近來因好不容易回了京，又趁著年下，本來想要將親事妥辦的……如今出了這等意外……那皮家必然也不好過。”

云鬟見他十分傷，只得又安幾句。

趙黼道：“我常常聽人說，’賭近盜，近殺’，這人既然有個訂了親過門的未婚妻，莫非跟相關？”

云鬟眼前一亮，卻覺著這個提議很是可行，便道：“世子，要不要即刻去尋那皮主簿問一問詳細？”

既然是開口了，對趙黼而言自然無有不許，即刻答應。

即刻命人備車，趙黼見又一瘸一拐，無奈笑著搖頭，忽地突發奇想，便對云鬟道：“不如我把你從刑部要來鎮司……放在我眼底，總比放在別的地方強上許多。”

云鬟充耳不聞，閉目養神。趙黼翻了幾個白眼，也自罷了。

那皮主簿因忽然痛失了“婿”，一向在家里也休了幾日，這兩天才來至鴻臚寺當差。

忽地聽聞晏王世子來尋，忙出來迎著，便堂相見。

趙黼說明來意，皮主簿聽說是為了調查鄧校尉之死，便說：“原來仍是為了此事，只不過，我聽人說已經要定案了呢，如何還要再查呢？”

趙黼道：“誰說定案了的？”鎮司呈上的案冊，若非他首肯，自無人敢私自放行。

皮主簿躊躇道：“我約聽眾人都在傳，何況……這本就是個意外，那董郎不過是失手罷了。”

趙黼挑眉：“你又不在場，怎地知道？”

皮主簿生怕說錯了話，忙道：“并不是下妄自揣測，是因為……一來當時許多人看著，二來，事后那董郎親自上門，向著我磕頭賠禮，說是一時手誤傷了賢婿的命……我看他話說的十分懇切，是以也這樣認為了。”

趙黼瞥一眼云鬟，見不言語。他便隨意發揮起來，竟道：“老先生，我知道你兒跟鄧校尉有婚約的，如今他忽然橫死了，你的兒不是要守寡了？”

皮主簿哀嘆了聲，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只不過……當著世子的面兒，下斗膽說句不中聽的話，幸而兒不曾嫁過去，倘若嫁過去了再出此等事，豈不是更加的……”

趙黼頷首道：“不過才親就出事，倒也不算是慶幸，畢竟人言可畏之類的，萬一說你兒是個克夫命之類，那可如何了得？”

這些刺人的話，也就是他能面不改、大喇喇地說出來。

皮主簿苦笑道：“卻是給世子說中了，下這數日，也的確聽過些風言風語，只不過……倒也罷了，橫豎兒年紀不算極大，慢慢地再給找個好的就是了，橫豎并不是每個人都信那種無稽之談。”

趙黼問道：“那董郎親了不曾？”

皮主簿一怔，旋即道：“據我所知，是不曾親的。”

趙黼道：“你兒未嫁，他又未娶，會不會可一對兒？”

皮主簿大驚，又驚又惱，又有些窘迫：“這、這是怎麼說……這如何使得……”更不敢跟趙黼發作。

趙黼笑道：“我是個直子，也說句不中聽的，其實這董錐是誤殺，何況他又親來賠罪，你又怕兒背著克夫的名兒，如此天長地久，那死了的又不會跳起來咬人，再做個好姻緣也未嘗不可。”

皮主簿滿面通紅，只是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

云鬟在旁聽著，見他把那個“近殺”推論發揮的淋漓盡致，幾乎人無從招架，便咳嗽了聲。

趙黼這才不再問，兩人自出了鴻臚寺，云鬟便：“世子，你再多問幾句，只怕皮主簿要被你氣得暈死過去。”

趙黼道：“我說的不過是實話，他氣什麼？我還是覺著一定是跟男有關。不然，那董錐怎麼還要特意上門請罪呢？這不是提前來拜見老丈人、留個好印象麼？”

云鬟無言以對，忍笑道：“是，是，是。”

趙黼也笑道：“我要說讓你幫我的時候，你也這般痛快就好了。”

云鬟不睬，暗中尋思，便道：“既然于這私上暫時查不出頭緒，我想調一調鄧校尉的檔冊，也許跟公務上有關也未可知……”

趙黼道：“可是要去吏部麼？我陪你去，便宜的很。”

果然便又來到刑部，把鄧校尉的檔冊調了出來。

那陪同的書吏見晏王世子跟著，伺候的格外小心，趙黼見云鬟翻看那案冊，他多了個心眼，就道：“去把那董錐的案冊也拿出來看看。”

這邊兒云鬟將鄧校尉的檔冊翻了翻，雙眉鎖。

此刻兩人立在書庫的書架之中，高高地書架擋著線，格外晦明暗淡，云鬟為看清楚些，便往甬道盡頭的窗戶邊兒走過去，借著看。

趙黼徐步踱到跟前兒，在看書，他卻只看著的臉，卻見那臉微垂著，隨著書頁翻，線明滅，那面上的景、神也各自有些細微不同。

的角一抿，長睫眨，趙黼看的細細致致，從無，點滴都落在眼中心底。

云鬟將鄧校尉的檔冊來回翻了幾次，眉間微蹙，忽地轉頭對趙黼道：“世子，你可記得麼？就在鎮司里，那董錐是如何稱呼鄧校尉的？”

趙黼心不在焉，怔了片刻才道：“不過是鄧校尉罷了，還有什麼稱呼？”

云鬟道：“不是，他當時有一次……不是以鄧校尉稱呼之。”

趙黼失笑道：“什麼時候？我如何不記得了？”

云鬟道：“我記得。”

趙黼舉手投降：“好了，我知道了，只不過為何無端提起此事來？”

云鬟道：“因為……當時董錐提起的那個名字，跟這上面的名字不同。”倒轉卷冊，便給趙黼看。

趙黼定睛看去，卻見鄧校尉的卷冊之上，赫然寫著三個字：鄧雄飛。

趙黼念了兩聲，道：“有些耳。”

云鬟將卷冊合起來，道：“是有些耳，因為當時董錐喚的是’鄧雄’，而不是’鄧雄飛’，一字之差。”

趙黼不解：“這卻是為何？又有什麼關竅不？”

正此刻，書吏取了董錐的檔冊前來，趙黼接過，轉而遞給云鬟。

云鬟復打開，從頭到尾細看，不到一刻鐘，便抬頭看向趙黼。

趙黼對上的眼神，靈機一：“可有什麼發現？”

云鬟將董錐的檔冊打開，放在窗臺上，又把鄧校尉的檔冊打開，并排放下。

趙黼胡掃看，他自是個最沒耐的，不過掃來掃去，卻也有所發現，便詫異道：“如何他們兩個……年時候竟是同在宿州大營里當差的？”

這吏部的存檔之中，自然記載了曾經的履歷、功績種種，而鄧校尉跟董錐的履歷之中，卻都有“宿州大營”四個字，細看，且都是勤務小兵。

趙黼發現此點，一時斂住風花雪月，也凝神道：“好個混賬，他不是說跟鄧雄……飛不認得，也沒有的麼？同在一個營中當兵，又如何能不認得？”

云鬟道：“莫不是營屬太大，故而不曾照面？”

趙黼卻是軍中出，對此最是悉，便嗤之以鼻道：“一個軍中的弟兄，同氣連枝似的，義非比尋常，別說他們兩個都是做勤雜的，就算是軍跟士兵之間，駐扎兩三年之久，也自會彼此絡，我敢打包票，他們兩人必然識。”

云鬟道：“既然識，如何兩人竟都不曾讓眾人知道？”又道：“是了，我們先前想不通為何鄧校尉向著董錐恭喜，如果是曾識的，便自說的通了。”

趙黼道：“既然是舊相識，那鄧雄飛為何會挑釁董錐，兩人不死不休？”

忽地突發奇想：“難道是兩個人都喜歡那皮主簿的小姐，所以爭了起來？又或者是……鄧校尉發現董錐跟那小姐有，畢竟他先前不在京中足有半年多，興許就被好兄弟鉆了籬笆……鄧校尉不知如何發現戴了綠帽，自覺奇恥大辱，一怒之下，跟夫立地決斗……”

趙黼只顧滔滔說著，卻不防云鬟臉微微地有些不自在。

趙黼猛地醒悟，戛然而止，又道：“我、我是說……”

云鬟垂落長睫，沉默無聲地轉過，跛著腳慢慢走了兩步，不知如何竟又扭了一扭，腳腕一陣鉆心地疼，忙去扶著書架，一揮之下，卻誤把些書冊拂落下來，嘩啦啦，揚起些灰塵，紛紛舞。

正幾乎跌倒，后趙黼趕上，及時將抱于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