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蘭鶴臨終之前, 那話不句的愿,他親口一字字的答應。
要反清,要復明, 要再次拿下廣州府, 必要時跟洋人聯手, 要像太平軍一樣轟轟烈烈……
蘇敏悲哀地發現,這些他好像至今一樣沒辦到。
當然他可以歸咎于世事無常。整個廣東省已完全被兵接管, 意外一個接著一個。但無可爭辯的事實是, 他拖著那沉重的缽,轉頭走上了一條散著歪風邪氣的岔路。
耳邊忽然輕聲脆響。他輕輕眼角, 發現林玉嬋忙著呢。
早就從他懷里鉆出來, 臉沒那麼白了,緒調整得差不多, 鼓起勇氣, 重新拿起燧發槍, 干凈,正試圖自己琢磨個更舒服的擊姿勢。
先是把槍架在炮臺殘骸上, 又搖搖頭, 揀一塊空地, 干脆趴在地上, 堆幾塊石頭架住槍管,瞇眼瞄準——他也不知這異想天開的姿勢是怎麼想出來的。但見煞有介事地比劃一會兒, 才發現這樣無法填彈——當前的燧發槍填彈時要豎起槍管, 本沒法以臥倒的姿勢進行。
只能又失地爬起來。
“小白師父,”見他走神許久, 才拉拉他袖,積極地問, “今日還教嗎?”
蘇敏隨口問:“你又不怕了?”
“怕也得學呀。”林玉嬋笑了笑,終于注意到他心不在焉,“怎麼,你有事要辦?”
蘇敏沉悶地笑笑,想說個段子岔開話題,卻發現自己文思枯竭,腦海里縈繞的,都是自己發過的那些誓。
他忽然正道:“不瞞你說,我尋得一個洋商門路,像這樣的燧發槍,只要有錢,想買多買多。阿妹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攻上海縣城,去攻租界?如今兵洋人都懈怠,攻個出其不意,勝算還是有的。”
林玉嬋嚇一跳,趕抬手試他額溫。不燙呀。
反倒他雙頰冰涼,眉間盡是憂。
“這是哪個給你出的餿主意?”警惕地問,“該不會是兵派來的臥底吧?”
蘇敏苦笑,知道這話太癡傻,但還是忍不住,一句句傾訴出來。
“我……我只是想,這陣子只顧掙銀子收下線,正事沒做,祖師爺怕是氣糊涂了。”
“什麼正事?”
“……符合我份的正事。”
林玉嬋瞬間明了,卻又覺得莫名其妙。
這不是他平時的水準啊。
問:“你覺得攻城占地盤是正事?”
蘇敏心道,不是我覺得,是他們要我覺得……
驀地心煩意,說道:“走吧。”
彎腰收拾槍械。
林玉嬋不讓他走。這人今天反常。要是他回到上海還這樣,“兩廣同鄉會”岌岌可危。
活著就不容易了。他這樣難得清醒的人,活著更不容易。把心思放在賺錢上多實惠,非得給自己找事。
推他坐在殘破的炮口基座上。火炮早就被拆掉,石磚上留著炮筒過的凹痕。
“天地會立的初衷是什麼?”問。
蘇敏微微一怔。他是簡化了“會宣誓”的步驟,可不至于連這也不知道啊。
他用指尖挲糙的石塊,再快速掃一眼四周,確認只有鳥兒和水蟹,才耐心說:“反清復明……”
“錯。”
小姑娘居然是一副教訓他的口氣,“是讓百姓免于滿清暴`政奴役,是為人民謀福利。這才是目的。反清復明只是手段。為什麼天地會在百年前那麼有群眾基礎,因為它是給天下被迫、且心存反抗的人民一個庇護所,而不是鄭功或者哪個姓朱的私人武裝。”
蘇敏盯著那張開合的淡紅小,琢磨著那些陌生的詞。
還“群眾基礎”,不知又是哪個洋碼頭聽來的。
不過,他也不是一次聽了。也不難理解。
不僅是因為他天資聰穎。在同時期的歐洲,轟轟烈烈的工人運如火如荼,黎人民正在反復革命,《資本論》初稿已,第一國際呼之出。
看似先進了一百多年的理論,其實土壤早就,屬于“當代思”。
跟中國人并沒有時差代,只是隔著個大洋而已。
雖然離歷史書中那“先進思傳中國”的時代還有些年頭,但茫茫時之海,又有誰敢保證,在第一部 譯本出版之前,這些概念從來沒人在中國的土地上響過呢?
大清看似封閉落后,但當它的人民開始睜眼看世界,所的沖擊足以打破一切心靈的壁壘。良莠不齊的洋詞洋書譯介得七八糟,隨便去碼頭轉一圈都能學到些不知所云的新時髦。人們如同二八月穿,對那些看似匪夷所思之事,反而更容易全盤接。
就算林玉嬋現在跟他講外星人,他大概也能跟著猜一下他們長幾只眼睛。
不過眼下他無暇消化。一汪清泉匆匆席卷燥熱的心靈,轉瞬即逝,沖刷出一片全新的土壤。
他緒不顯,起眼皮,淡淡道:“所以呢?”
林玉嬋小心說完一句,見他好像沒有把當妖怪的意思,大膽繼續。
“所以,要達一個目的,可以通過多種手段,不必吊死在一個方法上面。
“你現在不管做什麼,只要是給人民謀福利的事,只要不虧良心,就是正事。
“‘同鄉會’范圍沒有黑幫敢擾,大家互相幫襯著討生活,遇事有個主心骨,人勒索剝削——這不就是你描述的、幾百年前的天地會的模樣麼?除了一句口號,其余的返璞歸真,你在天上的祖師爺看著都應覺眼。
“小白同志,你要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他要聽的看法,就照實說。當初對著赫德都敢現編小作文,不怕讓人覺得是異類。
有點張地看著。蘇敏半垂著眼,目掃過四周蒼翠,眼尾的弧線越來越和,抿著的角慢慢放松下來,勾起一個似有似無的笑。
許久,他抬手,用袖子輕輕蘸干腮邊的汗珠,朝彎眸而笑。
“嗯,我也這麼覺得。”他輕松地說。
林玉嬋:“……”
撲街仔,還學會拿腔拿調了!版權費給了嗎就“你覺得”?!
他大笑,鉆出那陳舊的牛角尖,彎腰抖開包裹,抓出里面的洋槍。
“繼續吧。待會天就熱了。”
林玉嬋趕答應。但這次可不敢太熱了,把那槍管當隨時吐信的毒蛇,小心翼翼地提起來,詢問地看他。
“今天不開火了。”蘇敏收起火`藥袋,“先從站姿開始。若想不傷,全不能松懈。”
乖乖按照他的吩咐立正站好。
從層云里出來,斜照在耳后,曬得半邊臉蛋熱辣辣。更有軍訓的覺了。
不過沒曬多久。蘇敏有意無意地立在斜后方,給擋了太。
簡直模范教。
蘇敏欠,從頭到腳檢查一遍,發現這姑娘意外的很有天分,立得像模像樣的,大概在租界里沒看洋槍兵練。
(其實是在電視里沒看大片)
他只是輕輕扳正肩膀,手指忽然描摹到那淺淺的肩胛骨,在那上面停頓了一會兒。
……是不是太親近了?
香香的孩子總是讓人想親近的。然而平日里他能自控,極被雜念分心,一旦察覺到緒影響判斷,他總能適時,讓自己重新專注于更要的事。
但今日,許是那一番話把他鞭笞得太厲害,他總覺得有些沒著沒落的,心緒翻滾,想抓住什麼。
也就是現在四下沒人。但凡方圓五里有個村子,他都不會有這邪念。
不覺下尖落在耳后,忘記下一步要“糾正”什麼,輕緩的氣息把吹得渾一。
林玉嬋忍不住微微側首,察覺到不太對勁。他一不的神游歸神游,怎麼現在這姿態……那麼符合“耳鬢廝磨”四個字的定義呢?
報告,這教不務正業!
活肩膀,輕輕舐干干的,想著怎麼委婉地提醒一下。
卻忽然耳后一熱,蘇敏幾乎是著耳珠,帶磁的聲音問:
“什麼主要矛盾?”
林玉嬋哭無淚:“……”
這都高考過一年了怎麼還有人考呀!
都忘得差不多了親!
扭出他的掌握范圍,躬拾起燧發槍,用力端起來,自作主張地調整教學進度。
“教我怎麼持槍不傷。”
蘇敏睫一霎,臉清靜許多,微微一笑。
“好說。訣竅是槍托抵穩……”
他扶著那沉重的槍托,用力往肩頭按——
林玉嬋忍不住“啊”的一聲,不由得向后,可憐兮兮道:“疼。”
他這才注意到,剛才那一下把撞得不輕。看樣子肩膀烏青是免不了,而且人小骨架小,槍托砸起來還磕到了下,方才不顯,現在細看,腮邊一道紅印子,雖然沒出,但也醒目。
他這下手忙腳,什麼“主要矛盾”都拋在腦后。
“臉上怎麼了?”
林玉嬋自己,才意識到好像有點疼。看他驚慌,反而安:“沒事啦,兩日就好了。”
這點疼小意思。過去在茶行當牛做馬,磕磕是常事,運氣不好還挨掌呢,比這疼多了。
蘇敏十分懊喪。他怎麼能拿自己的經驗去教人家小姑娘呢?他自詡明,怎麼這結果都沒料到?
他用槍子兒轟大流氓都不當回事,怎麼竟傷著了呢?
事已至此,架子也端不住了,誠誠懇懇朝一揖:“對唔住。”
又低聲征求意見。
“我看看。”
仰起臉,覺得他小題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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