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沒過問。”蘇敏指著碼頭上忙著的一個伙計, 坦率道,“你問鵬哥。”
鵬哥大名石鵬,是林玉嬋第一次拜訪義興船行時, 給開門的那個伙計, 也是第一批“投誠”的清幫員之一。論年齡足以當蘇敏爹。不過眼下蘇敏是舵主, 自抬輩,他能自覺顧忌年齡, 管手下小弟聲“哥”, 已經屬于標新立異趕時髦,大家只能惶恐接。
石鵬祖籍廣西, 據說是石達開老鄉, 年輕時也是個拳腳了得的熱青年,跟著各種隊伍造了一圈反。后來染上煙癮, 人生目標一個個荒廢, 只得盤踞在楚南云手下, 打打人收收錢,打算就此養老。
直到蘇敏接管義興, 雷霆手段, 把船行里的大煙鬼全都丟進小黑屋, 給食給水給鋪蓋, 就是不給一口煙。窗戶開個小,外面是蘇州河最湍急的一個彎。
半月之后開鎖, 小黑屋里只剩一半人。石鵬有幸是其中之一, 從此胎換骨,對空降的廣東金蘭鶴說一不二。
石鵬正在給船補備用帆, 見林玉嬋前來,丟下手頭的活計跟打招呼:“林姑娘, 坐!”
態度很是恭謹。
義興易幟那一晚,半數伙計都目睹了林玉嬋如何單刀赴會,如何跟蘇大舵主假裝卿卿我我,結果居然變魔似的給他渡了一把洋槍,至今沒人想明白是如何做到的——這其中細節越傳越邪乎,以至于大家看林玉嬋的眼神越來越仰視。林玉嬋覺得,義興的伙計大概把自己當了“天地會資深特務”之類的份。
蘇敏居然也不糾正,任由小弟們猜。
林玉嬋自然也解釋過,說自己就是個買斷妹仔出,去年一直在做苦力——不得了,大家更敬畏了,高手在民間嘛。
只好不解釋了,打算讓時間沖淡這個荒唐的人設。
石鵬問明的疑,笑得前仰后合,臉上的斑點跟著。
“這件事啊,哈哈,金……嗯,老板,老板確實讓我們放手去辦,只提兩樣要求——不許見,不許毀財。我們兄弟那都是經百戰啦,辦法多得是,昨日小試牛刀……”
林玉嬋皺眉,“所以他果然搗鬼了。”
石鵬笑道:“我們兵分兩路,其中一隊,裝以前楚南云楚老板手下,跑到他的洋行里耀武揚威,要收欠款,作勢要砸店——說來慚愧,大伙以前就是干這行的,門路,演得比真的還真,那容老板和伙計們沒料到我們卷土沖老,都慌得什麼似的。然后另一路人,穿著咱們廣州義興的號服,‘恰好’路過,拔刀相助,把前一撥惡霸揍得屁滾尿流,被迫發誓滾出上海灘……”
林玉嬋越聽越無語,哭笑不得。
“這也太拙劣了吧……”
蘇敏說他沒過問細節。現在信了。這種三流武俠劇里的招,絕不是蘇爺的腦回路能編出來的。
但是……
“它真管用!”石鵬哈哈大笑,“博雅洋行那些人震驚了好久,然后喜極而泣,說什麼惡霸終于有人收拾了,看來中國還是有正義之士的,什麼國家有希……哎,我看那秀才老板也是讀書讀傻了腦子,這事跟國家有什麼關系,我們又不是府派來的。”
林玉嬋咬著,無奈笑道:“容先生沒那麼傻。只要能確認上海義興倒了,就是卸了他心里一塊大石,他高興還來不及,就算看出來是演戲,何必拆穿?”
石鵬嚇了一跳:“他能看出來?不不,肯定沒看出來。他還想給我們謝金呢。”
林玉嬋笑笑,謝過石鵬,禮貌離開。
蘇敏等在會客小茶室,左手練字打發時間。
今日足,溫暖的線灑滿鋪面,又有那麼兩三分,從小窗傾瀉到茶室,在他手邊形一道跳躍的斑。
那斑忽然被打散了形狀。林玉嬋推門就進。
“一千五百兩還是太多。”不跟他廢話,“容先生不會考慮的。”
蘇敏這手段雖然有點上不得臺面,但好歹在的底線之上。況且容閎都表態接納義興,也就難得糊涂,暫時寄下了“痛斥一番”、“教訓一頓”的沖。
但依然覺得小爺有點太狂了。
“現在有四家船行在容先生那里排隊,”說,“最低的出價八百兩。”
蘇敏立刻接話:“都比不上我。”
“你得讓容先生相信呀。”
蘇敏放下筆,淡淡地笑了一笑。
“阿妹,他信你,不信我。”他心平氣和道,“你若是能賞臉,認真給我當一次說客,我想容先生會樂意多付那七百兩銀子的。”
林玉嬋笑道:“喲,真是抬舉我。”
不過沉下心一想,蘇敏也不是信口胡言。
如果容閎真能做這次的巨額生意,七百兩銀子的差價,那就是九牛一。
只要稍微言幾句,小小撬容閎心中的天平,這錢他會出得很爽快。
林玉嬋正道:“這是關乎容先生安危的事,我不能幫你出千作弊。”
蘇敏:“……”
這莫名其妙的正義哪來的?
他無奈收紙筆,起拉下窗簾,擋住晃眼的,跟并排立,推心置腹地說:“你那麼在乎容先生安危,你就該知道,放任他去挑那些七八糟的野船行才是害他——我不要求別的,你能請他過來看一眼就行,好不好?”
“……況且你也不能白使喚我。那剝削。”
林玉嬋微笑著說完后半句話。
蘇敏輕輕咬牙。這丫頭跟他學得真快,真是教會徒弟死師傅。
林玉嬋側過臉,看著他微微錯愕的面孔,心十分舒暢,笑道:“誰讓你不降價。”
蘇敏雙目放空,看著對面墻壁上的裂紋,嘆氣:“阿妹,我快死了,我們很缺錢的,罰款都不起的。”
林玉嬋笑而不語。
“你知道什麼一分錢一分貨,太便宜的東西你敢買?”
林玉嬋聳聳肩。
蘇敏徹底無語,忽然閃欺近,俯首湊在耳邊,溫地問:
“你要多回扣?”
他氣息溫熱,輕得像羽。
林玉嬋心里一大跳,吃了一驚,不由自主撇過頭。
要是聽他語氣,還以為他要向表白呢。
氣短:“我不是那個意思……”
“最后能談下多價,我付你百分之三。可以再議。”
他聲音有些沙啞,慵慵懶懶的,吹在耳邊,無比的蠱。
原本兩人并排,他微微一側,就把堵在書案和茶座之間。本能向后微微仰。
林玉嬋有點心虛,想離他遠點。
明明不是那個意思,怎麼讓他一解讀,自己顯得那麼墮落、那麼唯利是圖呢?
這人太可怕了,當商都當得那麼深款款。
沒退出一步,讓他輕輕拽回來,不讓。他頭輕滾,目灼然,漂亮的眸子黑如漆,帶著不加掩飾的熱切。
他從未對展現出這麼直白的侵略。林玉嬋一瞬間居然有點畏懼,耳慢慢爬上熱度。有點口干舌燥,想喝他手邊的茶。
茶室窗簾被拉下,縱然有人在外面聽到只言片語,也只能聽見蘇老板冠冕堂皇地在談判,厚無恥地談論著暗盤易的細節。
卻看不到,他對面的談判對手,小臉紅得堪比杯中的茶湯。
蘇敏眼角輕輕一彎。
小姑娘貓兒似的,即便是長高了了,炸起全的,還是比他小一圈。他往日在商海里對付的都是兇惡大老虎,攢了一肚子謀詭計,就是不好意思在上使,語調稍微重點都覺得像是欺負人。
“當然了,回扣不好聽,我知道。”他最后選了個最的態度,在耳邊輕輕說,“不如傭金,掙的是辛苦費,不丟人。你用不著臉紅。容閎不懂運輸業行規,這傭金本該是他付的,如今我付你,不能讓你吃虧。”
林玉嬋深呼吸,頂住四面八方無形的迫,小聲說:“我不缺錢……”
只追求吃飽穿暖,錢已夠了;手里幾百現銀,還怕賊惦記呢。
蘇敏微微笑了,好像是不信,又好像是笑稚。
“阿妹,給我出難題是不是?你明明知道,錢是最容易解決的事。”
“……”
“那好,你要什麼,我盡量想辦法——還是讓我猜?”
他聲細語,一句接著一句,不給好好思考的時間,大有“不談妥不罷休”的架勢。
林玉嬋心跳平復,漸漸習慣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用心盯著他前一對小盤扣,甚至一心二用地想,他的衫是新洗熨的,淡淡的味道好聞,不知用的哪家皂。
抬頭,大膽迎上他的目,探究地看進他眼眸里。
蘇敏笑盈盈回看著。過了那麼十幾秒,他垂下睫,轉取茶壺。
“換個茶。正山小種?”
好像是給一個息之機。
林玉嬋輕輕一拽他袖子,把他拉回來。
“我正思考呢。別走。”
蘇敏挑眉,果然沒,斜斜靠在書案旁,等。
林玉嬋低頭,忍不住用手背冰一冰自己的臉蛋。微微笑了。
他也就能堅持十幾秒啊。外強中干的家伙。
還想。步步,還真差點讓了陣腳。
只可惜這位“古人”低估了自己的對手。林玉嬋雖然只是黃丫頭一個,好歹是跟校草搭過訕,給小胖發過好人卡,公車上怒扇過暴狂的率小妹。在大清標準看來可謂閱盡千帆。
才不會稀里糊涂的,被好看皮囊閃昏頭呢。
他呢?他行以來,接過幾個生意人?頭一次使這招吧。
給個及格,不怕他驕傲。
蘇敏今日出此下策,看來真的是山窮水盡。
已看清他底牌了。
不過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沒把握。對方眼太毒,就怕一不小心翻船。
林玉嬋心思慢慢轉起來,赧然笑笑:“好啊,那我們談傭金。”
蘇敏目回轉,在臉上輕輕一點,笑道:“先喝茶。”
他心里越是急于求,越是面上不顯,反倒好整以暇,穩穩地倒掉第一泡茶水。
林玉嬋也就慢慢飲茶。他暫時無錢置辦上等功夫茶,只用市面上最尋常的白地藍花平口杯,被他勁瘦修長的手掌托轉,那杯子也平白添三分貌,很是賞心悅目。
林玉嬋大膽觀賞。
過了許久,見他眼神微有些燥起來,才慢慢說:“我不要錢。”
“嗯,我聽著。”
“我要義興的份。”
叮的一聲,林玉嬋放下茶盞,直視蘇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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