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云喬兢兢業業地隨著梁嬤嬤學規矩時、習那些并不興趣的字畫時,雖未曾抱怨過半句,但心中并不是沒期待過裴承思能哄哄。
不需做什麼難事,只要些許甜頭也好。
可從沒有。
裴承思那時將“大局”、“朝政”看得比什麼都重,在面前時,是繁忙的九五之尊,偶爾也是要求嚴苛的夫子,唯獨不是記憶中那個溫和的夫君。
云喬只能暗自安自己,“這沒什麼”。
裴承思力排眾議,大費周章地將皇后之位給了,自然得擔起職責來,不要辜負他的信賴。
還想,裴承思在朝中無基無親信,自己不能再他為難。
至于的難……
只要不鬧,裴承思就不曾上心。
直到心灰意冷,決絕又暴地斬斷兩人之間的牽扯,撕破行將破碎的太平,裴承思才終于紆尊降貴,俯下與平視,見著了那些長久以來被忽略的。
若放在從前,得知裴承思要為自己舍棄大局,云喬興許高興得做夢都能笑出來,而后還要勸他,“不必如此”。
但眼下,云喬卻只想笑。
為從前的自己,也為如今的裴承思。
云喬沒細究裴承思究竟是怎麼想的,不管是出于愧疚也好,是留有后手也罷,只要能借勢為栗姑報仇,便足夠了。
等了結這件事,便借陳景的手離宮,此生再不與他有任何牽扯。
隨著裴承思下令,趙、虞二人的事塵埃落定。
虞冉醒過來后,就再也沒出過棲霞殿,據說是傷傷心,以致臥床不起;至于趙雁菱,那夜佛堂的事嚇掉了半條命,醒過來后已經神恍惚,喝了好幾日的安神湯才漸漸緩過來。
但被罰足半年,就算再怎麼不甘,也只能困于其中。
另外兩位妃嬪本就不是生事的,經此一事,愈發斂起來。
原本就不算熱鬧的皇宮,恢復了沉寂。
宮中就像是不見底的深潭,偶爾掉進去顆石子,泛起些漣漪,過不了多久就會恢復如常。
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盛夏的午后格外炎熱,又人昏昏睡。云喬在書房的榻上小憩,聽著窗外傳來的陣陣蟬鳴,不免心煩意。
外間的門被人推開,作很輕,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云喬抬眼看過去,果不其然,見懷玉輕手輕腳地繞過屏風。
興許是沒想到醒著,懷玉對上的目后,驚訝地瞪大了眼,隨即低頭行禮問安:“已經按您的吩咐,將事安排下去了。”
“好。”云喬側枕著自己的小臂,興致缺缺地應了聲,隨后指向那盛著瓜果的白瓷盤,“這些是冰水鎮過的,你拿去吧,權當解暑。”
懷玉隨著纖細的手指看過去,怔了下。
他如今在清和宮管了不事務,知道云喬為了養,就算是酷暑炎熱,也不太涼的東西。
這分毫未的果盤,應當是特地為他準備的。
他頂著這樣大的太出宮辦事,上的中早就被浸,又像是被曬傷似的,兩頰莫名有些許紅腫的跡象,泛著疼。
可現下,卻半點都不覺著累了。
“謝娘娘惦念。”懷玉垂首謝恩后,并沒立時領了瓜果離開,又問道,“娘娘未能歇好,是因著外邊的蟬聲嗎?”
大有云喬一點頭,就立時人再去粘一蟬的架勢。
“不必折騰了,”云喬按了按眉心,搖頭笑道,“是我自己心不靜的緣故,與那些干系不大。”
翻了個,湖藍的紗落,出如藕節般白皙的小臂來。懷玉像是被灼了眼一般,有些慌地挪開視線。
云喬閉了會兒眼,依舊睡不著。
再睜開眼時見懷玉仍在,倒也沒趕人,隨口問道:“你學過琴嗎?”
“早年學過,但數年未曾,已經生疏大半。”懷玉謹慎道。
這些日子相下來,云喬多知道些懷玉的事。如若家中未曾遭遇變故,他能安然無恙地長,想必會是位一表人才、文采翩翩的公子。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淪落到這般境地。
難得的是,懷玉并沒因此一蹶不振、怨天尤人,骨子里始終有韌在。就像是路邊的野草,哪怕被人一腳踩倒,只要系尚在,總能漸漸長起來。
沒多野心,但也不庸庸碌碌。
“無妨。”云喬漫不經心道,“外間有琴,彈個曲子來聽聽吧。”
懷玉稍稍猶豫了下,見云喬又合上了眼,便沒出聲推辭。
他無聲地繞過屏風,這才發現,原本一直束之高閣的琴不知何時被取下了,端端正正地擺在案上。
因家中原是做古生意,早年見得多了,他的眼也養得不錯。大略一看,便知道這八是前朝留下的古琴。
指尖輕輕拂過,琴弦,發出悅耳的聲響。
懷玉已經有多年未曾過琴,初時難免生疏,琴音斷斷續續不曲調。但沒過多久便漸漸上手,琴聲輕平和,是支安神曲。
外間聒噪的蟬聲被蓋過,云喬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才進清和宮,裴承思便聽到了若有似無的琴音,頗有幾分意外。因云喬在音律一道上著實沒什麼天賦,隨著先生學了許久,能彈的曲子也就那麼幾個。
就算用著他專程尋來的焦尾古琴,也沒什麼進益。
裴承思攔下了想要通傳的宮人,循聲往書房去,推開門,才發現坐在那里琴的竟是個青侍。
琴聲戛然而止,那侍立時跪下請安,深深地埋著頭。
裴承思早就知道云喬收了個做“懷玉”的侍,還為他報家仇,翻了侍監給事陳吉的舊賬,送牢中只待秋后問斬。
但并沒細究過。只當云喬是要恩威并施,栽培心腹。
直到剛剛,裴承思才終于看清懷玉的模樣,留意到他這個人,一時間諸多緒涌上心頭,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你……”裴承思頓了頓,有些艱難地繼續道,“抬起頭。”
懷玉心中知曉事不妙,但此時別無選擇,只能依言行事。他抬起頭,眼眸依舊低垂,回避著裴承思的視線。
裴承思的目逐漸冷了下來,心中的躁郁卻愈演愈烈,兩種緒來回拉扯著,幾乎他有些失控。
他想質問云喬,為何要留個與他相貌相仿的侍在旁?又想立時人將這侍給下去,從今往后再不要出現在清和宮,眼不見心不煩。
但終于還是按捺下來了。
裴承思清楚,自己若是不管不顧地罰了云喬邊的人,只會愈發不悅。
兩人之間的關系,再經不起任何波折。
“誰準你這琴的?”裴承思質問道。
懷玉復又垂下頭,低聲解釋道:“娘娘嫌外邊的蟬聲聒噪,難以眠,這才吩咐奴才琴。”
裴承思一怔,轉過頭,約見著屏風后的榻上臥著個人,一不的,似是猶在睡夢之中。
他稍稍冷靜,知道這不是刨問底追究的時候,聲音下意識放輕了些:“出去。”
懷玉恭恭敬敬地退出去,房中只剩兩人,一片靜謐之中,蟬聲顯得格外突出。
裴承思將手覆在那琴上,卻始終沒有彈。
他擅音律,從前在平城時偶爾也會彈琴給云喬聽,一支安神曲自是信手拈來。只是一想到方才是那侍坐在這里,便覺著不自在。
裴承思翻來覆去地想,云喬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思,留這樣一個人在邊?
而不管怎麼想,最后的答案都他如鯁在。
里間傳來些許響,屏風后的云喬翻了個,像是快要醒過來。
裴承思猶豫片刻,撥琴弦,改彈了另一支安神清心的曲子,將人安下。
云喬睡得昏昏沉沉,對外間發生的事毫無所覺,一直到午后方才轉醒。了眼,意識到房中的琴音仍舊未停,過竹簾看了眼窗外的日頭,開口道:“都這時辰了……你也不知個懶嗎?”
聲音里帶了些無奈的笑意,因剛醒的緣故,稍有些啞,但語調卻格外和。
裴承思聽得一怔。
他已經許久未曾聽過云喬這般說話了。
不知從何時起,云喬在他面前時的笑越來越,自徹底撕破臉后,就更是不假辭,連半點笑意都欠奉。
直到這時,裴承思才突然意識到,原來私下里還是會同先前一樣,又又溫。
只是不在他面前表罷了。
這一認知,竟他嫉妒起那做懷玉的侍,原本被他下的戾氣也冒了頭。
云喬了眼,見懷玉并沒如往常一樣送茶進來,琴聲停下后便沒了靜,這才覺出些不對來。
踩著繡鞋,疑地繞過屏風,隨后愣在那里。
裴承思定定地看著,眸晦明不定。
兩人沉默著對峙了會兒,還是云喬先回過神,轉想要回里間去。裴承思見此,開口攔下了,沉聲問道:“你養著那侍,是何用意?”
他這個措辭很微妙,云喬原就不悅,當即冷聲反問回去:“那你這話是何用意?不如說得再明白些。”
裴承思說不出口。
平心而論,他也不認為云喬會當真看上個侍,只是一時沒能按捺住心中的酸,才會有了那句質問。
“你不必疑神疑鬼。”云喬并不想在此事上激怒裴承思,以致害了懷玉,斟酌著措辭道,“我留下他,不過是因著他辦事利落。”
“你若覺著,這清和宮只能有你安排的人,盡可以將他攆了。”
裴承思被噎得啞口無言,徒勞分辯道:“你知道,我并非這個意思。”
他不介意云喬養心腹,只是不能接,這侍像是他的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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