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十二年秋,八月,甲戌,皇帝禪,太子嗣位,群臣上尊號承元睿文圣武孝皇帝,甲申,赦天下,改元天德。
太子妃沈氏立為皇后,太上皇后張氏上尊號皇太后,太子母郭氏冊為恭太后。
太上皇這一場猝不及防的風疾將尉遲越的計劃全盤打。新帝即位,要接百朝賀,該封的封,該賞的賞,還要太廟,祀南郊,主持移宮事宜,尉遲越本來在主持審理薛鶴年和曹王謀逆案,不得不暫且擱置。
沈宜秋這新上任的皇后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好在一回生二回,事雖多,理起來還算得心應手。
兩人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住在太極宮,蓬萊宮仍留給張太后與一眾太妃居住,太極宮不如蓬萊宮地廣,苑囿景也多有不如,但三省六部的廨都在左近,方便尉遲越理政務。
太上皇的后宮十分龐大,妃嬪加上掖庭人足有數千,大部分從未承寵,尉遲越登基后便下詔遣散上千掖庭宮人。
而新帝在東宮時的兩位良娣徹夜為太上皇誦經祈福,孝天地,皇太后下懿旨收為義,封為縣主,并為華原縣主宋氏與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三子賜婚。
太子妾室出宮嫁人是史無前例的事,群臣自然要諫上一諫,不過有皇太后在前面頂著,皇帝又鐵了心要與皇后比翼雙飛,鬧了一陣也就慢慢消停了。
不過更百錯愕的還在后頭。翌年,文安縣主王氏擢制科,授正九品校書郎,總領閣圖籍,不過這就是后話了。
新帝后宮本就寒酸得可憐,如今碩果僅存的兩名妾室也各有歸宿,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新帝是什麼意思。
前朝有尉遲越頂著,沈宜秋在太極宮中忙著接掌宮務,倒是不用心。
不過料著恭太后知道了定要鬧一場,就算有皇太后著,酸話總要說兩句,誰知飛霜殿風平浪靜、悄無聲息。
詔書下了半個月,沈皇后總算等來了飛霜殿的黃門。
郭賢妃了恭太后,沈宜秋卻一點也不懼,尉遲越這生母雖不著調,膽子卻不大,也做不出什麼真正毒的事,否則皇太后也容不了這麼多年。
不過沈宜秋不以為意,尉遲越卻不放心一個人去飛霜殿,生怕被郭太后兌,是從百忙中出時間來陪一起去。
到得飛霜殿,恭太后乜了一眼兒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阿娘難道會吃了你媳婦麼?”
尉遲越握著沈宜秋的手:“兒子久缺定省,正好來請個安。”
郭太后輕哼了一聲:“知道你疼媳婦,也不必防賊似地防著你阿娘。”
沈宜秋有程子沒見到恭太后,只見穿了一佛青的裳,戴了一串玉佛珠,梳了圓髻,雖然還是薄施脂,但與先前穿紅著綠、滿頭釵鈿的模樣大相徑庭。
的面相仍舊比同輩人年輕,不過眼角和邊也添了幾條遮不住的細紋。
敘過溫涼,兩人了座,郭太后命人奉茶,又來近伺候的宮人耳語幾句。
片刻后,幾個宮人魚貫而,手中都捧著奩盒。
恭太后他們將奩盒放下,一一打開,只見里面都是金玉釵鈿跳玉佩之類,還有一個匣子里滿滿當當全是大大小小的真珠。
沈宜秋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恭太后努努,將奩盒往沈宜秋推了推:“這些都是太上皇經年賞下來的,如今我是用不著了,給五郎媳婦留了一半,這些你帶回去,能眼的便留著,看不上的拿去賞賞人。庫里還有些新料子,也一并給你送去。”
不僅沈宜秋莫名其妙,連尉遲越都看不懂了:“太后這是……”
恭太后深深地嘆了口氣:“經過這一遭,阿娘是徹底看破紅塵了,從此以后斷絕塵緣,與青燈古佛為伴,了卻余生便罷了……”說著說著又哭起來。
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尉遲越搜腸刮肚地找出話來勸,孰料恭太后斷絕的決心異常堅定,打定了主意不肯再紅塵:“我與五郎也代過了,也想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管得多了還礙你們的眼,討你們的嫌,何苦呢!我在佛前替你們多誦幾遍經也就是了。”
頓了頓道:“你們也不必牽念,更不必勸我,我心意已決。”
尉遲越勸不住,也只好命人將宮中的佛堂修葺一下,讓生母在里面帶發修行。
恭太后做什麼都沒長,唯有爭寵一事堅持半生,如今在華清宮吃了癟,興興頭頭鬧著要修行,誰也不知道這回能堅持多久。
不過只顧折騰自己,總好過折騰旁人。帝后不必分出力應付恭太后,俱都暗暗松了一口氣。
……
登基之事告一段落,薛鶴年與曹王謀逆案與曹彬案終于審出了結果,薛鶴年、曹王、曹彬并幾名薛黨中堅坐斬立決,薛鶴年與曹彬的年兒子盡皆賜死,余人充為奴。
行刑當日,兩案中二十多名死囚以及突騎施皇子阿史那彌真被檻車押赴西市梟首示眾,長安城萬人空巷,觀者如堵。
令眾人始料未及的是,新帝與皇后以及新帝一母同胞的兄弟趙王竟然駕臨法場,親自監斬。到場的還有靈州一戰中浴敵的周將軍。
周洵在最后一役中重傷,至今不曾痊愈,但為了親眼看見薛鶴年與阿史那彌真等人伏誅,他不等把傷養好,不遠千里從靈州趕回京都,堪堪趕上行刑。
九死一生的大戰在他臉側留下一條長長的刀疤,從額角延到臉頰,不過非但無損于他的俊郎,反而增添了幾分磊落英多之氣。
沈宜秋與周洵同歷生死,靈州一別又是數月,如今重逢,便如見到親人一般,周洵那張不茍言笑的黑臉也和了不,角微微上揚,竟然出了由衷的微笑。
尉遲越瞥了皇后一眼,狀似不經意地把子往前傾了傾,不聲地隔絕了兩人的視線。
沈宜秋在寧彥昭一事上結結實實領教了這廝的醋癖,只覺啼笑皆非。
監斬史中丞周宣命人將人犯押上來。
十幾個人犯戴著枷鎖鐐銬,拖著步子走上法場,鐵鏈發出嘩嘩的聲響。
沈宜秋冷眼看著跪在法場中的罪人。
薛鶴年雖是宵小之輩,在宦海中沉浮多年,死到臨頭還有幾分自持,那曹彬卻如喪家犬一般匍匐在地上,涕泗橫流,全然沒了當初在慶州只手遮天、作威作福的模樣。
阿史那彌真跪在地上,仍舊昂著頭,死死盯著薛鶴年,角含著嘲諷的微笑。
周宣看向天子,尉遲越向他微微頷首。
第一個斬的是薛鶴年,周宣一聲令下,劊子手將刑刀高舉過頭頂。
尉遲越握住沈宜秋的手,卻并未閉上眼睛,他明白,比他更想見到這些人的下場。
沈宜秋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寒閃閃的大刀,親眼看著刀落下,斬斷薛鶴年的脖頸,看著鮮噴濺,看著他的頭顱滾落在地。
圍觀百姓的歡呼聲如同山呼海嘯。
沈宜秋在心里默默念著一個個名字,謝刺史、牛二郎,還有許許多多在靈州一戰中喪生的人,默念一個名字,的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張臉龐,還有無數不出名字的將士。
時至今日,他們總算替這些英靈討回了一個公道。
人犯一個接一個被斬,終于到曹彬,他已經嚇得面無人、癱在自己的尿中。
連砍幾個人犯,刀刃有些鈍了,在砍曹彬時,一刀沒能將他頭顱砍落,卡在他脖頸中,他痛得發出殺豬般的慘。
劊子手將刀刃從他脖子里拔出來,接著再砍,再一次卡在斷骨中,直砍了四刀,曹彬的人頭才算落地。
一旁的尉遲淵低低了一聲“阿兄”。
尉遲越抬眼一看,只見他盯著曹彬的人頭,眼眶發紅,輕輕哆嗦:“阿兄,三娘的仇終于得報。”
他立即明白過來,這聲“阿兄”喚的不是自己。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頭,這副肩膀還有些單薄,但已能承更多重量。
他的弟終是長大了。
一個女人,要復仇,除了臉蛋還能用什麼做武器?她遇上他時,她是被滅族的叛族之女;他遇上她時,他是占島為王的海盜頭子;他憐惜她,疼愛她,在她眼里他卻是毀滅她與自由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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