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獵犬被安了個威風凜凜的名字,可毫沒有穩如泰山的大將之風,一邊聲氣地吠,一邊躍起前足往尉遲越上撲,尉遲越嫌棄地往后退了幾步:“去去,一狗味兒。”
一旁的宮人侍哭笑不得,不腹誹,人家小日將軍就是條狗兒,還能有什麼別的味兒?
尉遲越有些犯沉,這狗看起來又傻又笨,沒規矩又不開化,也不知能不能討得太子妃的歡心。
他思忖半晌,只覺這樣拿去送人實在不行,需要好生調教一番。
想了想,他對小黃門道:“取些獐脯、鹿脯來。”
不一會兒,脯拿來了,尉遲越拈起一條,蹲下,對著小獵犬晃了晃:“日將軍,作個揖。”
日將軍毫不理會他的指令,歡兩聲撲將過來,就要搶他手里的脯。
尉遲越自是抓著不放,日將軍便上來他手指,尉遲越只覺又又又溫熱的東西從他手指上刷過,他寒直立,一氣直沖天靈蓋,差點沒暈過去。
下人們都知道太子有嚴重潔癖,他能忍的活除了人便是馬,連馬都得日日用香湯刷洗,不能有馬味兒。
便即有幾個黃門上來救駕,攙扶的攙扶,打水的打水,抱狗的抱狗。
不一時香湯端來了,尉遲越迫不及待地把手浸盆中,用澡豆了不知多遍,得皮都發紅了,這才接過布巾干手。
一個黃門道:“殿下,奴這就將小日將軍牽到園子里去,人調教幾日,保管訓得服服帖帖。”
太子雖不喜歡放鷹走狗,但東宮還是養了一些鷹犬,以備圍獵之用——皇帝酷狩獵,以前一得閑便要放鷹打獵,如今雖耽溺于求仙問道,每年冬日也要召集宗室和群臣,在苑中圍獵幾日過過癮。
東宮里自然有專門馴服鷹犬的奴仆。
尉遲越正要點頭,不經意瞥見小獵犬圓溜溜盛滿懵懂的眼睛,沒來由地遲疑了,他皺了皺眉,這狗又呆又蠢,不知會不會被別的狗欺負?
若它了傷,太子妃不免要難。
何況他也聽聞過別人如何熬鷹馴犬,那些手段雖能狗兒俯首帖耳,卻不免要令它吃些苦頭。
想到此,太子改了主意:“不必,將它留在長壽院,孤親自訓它。”區區一只狗罷了,莫非還能難住他?
尉遲越從未與畜生打過道,距離太子妃生辰也只剩下十幾日,但他自信能以德服犬,定要這蒙昧無知的畜生臣服在他明君的圣德輝下。
太子一旦打定了主意要做什麼事,便會心無旁騖、全力以赴,這幾日便以臥床靜養之名宿在前院,除了看奏書或者召見臣下之外,其余時間都拿來對付日將軍。
不出幾日,小獵犬被太子的燉兔、蒸羊、鹿脯養得了一圈,一黑越發油亮,簡直可與太子可鑒人的烏發媲。
然而太子的訓練殊無效,小獵犬非但不會作揖,似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宮人和黃門一喚“日將軍”,它便墊起后腳,長脖子,睜圓了眼睛,往尉遲越的寢堂張,,搖尾,撒似地吠兩聲。
宮人和黃門都疑心它錯將日將軍當作了太子的名號,但誰也不敢將這大逆不道的猜測說出口,便是想一想也覺罪過。
只有太子本人到訓練卓有效,雖說日將軍還不能令行止,也沒學會作揖拜壽,好歹不他手了,吃相也文雅了一些。
太子爭分奪秒地訓狗,夜里宿在長壽院,連晚膳也不太子妃一起用了,只說風寒未愈,生怕將病氣過給。
太子生著病,早晨的習武自然被迫中斷,沈宜秋便清閑下來。
每日早晨都會去前院探病問安,不過總是稍坐片刻便走,尉遲越也不留,有兩次起告退,分明看見他眼中閃過如釋重負的神。
沈宜秋也是如釋重負,這樣相敬如賓正合的意,反倒是先前的親不自在。
付出的意得不到回應,是個人都會心灰意冷,何況尉遲越是天潢貴胄,向來只有別人奉承他,沒有他一直遷就人的道理。
沈宜秋知道他的耐心早晚會耗盡,如今他冷下來,只覺理當如此。
倒是他又遣人往承恩殿送了幾回東西,有些哭笑不得,其實這一世他待已算仁至義盡,便是要收回寵,也大可不必補償什麼,倒是因為上輩子的事對他不冷不熱,其實有些不公平。
不過尉遲越貴為君主,從來不缺真心慕他的人,多一個不多,一個也不,他大約會失落幾日,但也僅此而已。
實在無需將自己看得太重,更不必替他心。
沈宜秋很快便將諸般念頭拋諸腦后,再過十幾日便是的生辰,雖不想大張旗鼓地設宴,但太子已經吩咐下去要按東宮的例辦,倒是不能太過簡慢。
宴席的事有坊和家令寺持,賓客的名單、座次卻要一起擬定。
太子妃生辰,沈家人定然要宮賀壽,一想起免不得又要與那些人逢場作戲,便有些提不起勁。
兩位良娣見太子妃神懨懨的,都以為是因了太子的緣故。他們上雖不說,心里卻是為太子妃抱不平——既然那麼喜何九娘,先前何必做出一副與太子妃鶼鰈深的模樣。
他們生怕太子妃傷懷,便借著幫忙持生辰宴的由頭,日日往承恩殿跑。
沈宜秋從宮人那兒聽說了宋六娘與王十娘為了沖撞太子的事,心里激,卻又后怕不已,怎麼罰都在太子一念之間,若是認真計較,足、罰俸、降位份都是輕的。
便是這回太子沒追究,以后遇事想起來,難道不會有芥麼?
兩人剛宮,又都是心單純之人,為了義氣不惜冒犯太子,可他們畢竟是要在宮中過一輩子的。
沈宜秋與兩位良娣好,本是為了報上輩子雪中送炭的恩,他們在這宮里過得舒心些,誰知卻弄巧拙。
這些念頭不能宣之于口,但眼角眉梢難免有憂現,兩位良娣看在眼里,認定了太子妃在為太子傷,越發替不值,卯足了勁要逗開心。
太子近日不來,沈宜秋便留他們在承恩殿用晚膳,三人飲酒談笑,聯句行令,興致來了便披上狐裘去園中秉燭夜游,有時候玩得晚了,沈宜秋索他們宿在承恩殿中。
才數日景,三人已有些相依為命的意思,宋六娘和王十娘都覺得與其費心費力去討好薄的夫君,倒不如這樣悠哉游哉地相伴到老。
不覺十幾日過去,轉眼已是十月廿一,第二天便是沈宜秋的生辰。
這是太子妃嫁東宮以來的第一個生辰宴,太子邊的大黃門來遇喜親自持,雖有千頭萬緒,卻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是夜,來遇喜命小黃門將明日宴席要用的幾案、席簟、屏風、畫障、食酒等最后清點一遍,正檢查食單有無紕,便有小黃門來傳話,道太子他去長壽院。
來遇喜立即趕到長壽院,只見太子正在廊下鍥而不舍地教小獵犬作揖賀壽,那狗兒只是睜著滴溜溜的眼睛著他手中脯,口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太子竟然也沒有挪步,只是不厭其煩地道:“日將軍,看好,像孤這般,做對就與你吃。”
來遇喜不覺失笑,快步走上前去行禮。
尉遲越了日將軍的腦袋,直起對來遇喜道:“筵席都備妥了?”
來遇喜道:“請殿下放心。”
尉遲越在宮人端來的銅盆里洗了手,一邊拭手一邊往殿中走,來遇喜跟了上去。
尉遲越走進殿中,屏退宮人,問來遇喜道:“你說實話,孤這份禮,娘子會喜歡麼?”
來遇喜知道這狗的來歷,也清楚太子費了多力氣去訓它,便道:“殿下用心良苦,娘子定然佩容。”
尉遲越輕輕頷首:“沒錯,會知道孤用心良苦,也會念孤的好。”
他頓了頓道:“可看見這只狗,不免想起不開心的往事,明日是的生辰,孤只想開心,若是不開心,念孤的好又有什麼用?”
來遇喜有些愕然,隨即暗暗嘆息,他打小侍奉太子,何曾見他這般察過另一個的心意?看來太子妃是真的了他的心。
他思索片刻道:“殿下待娘子以誠,娘子定會明白殿下苦心。”
尉遲越苦笑了一下:“明日便是生辰,再要尋什麼賀禮也晚了,只能去庫中選一樣。”便是還有時間去外頭找,天下又有什麼能與蘭亭序匹敵呢?
來遇喜道:“不知娘子喜歡什麼?奴將冊子拿來與殿下挑選?”
尉遲越沉片刻道:“不必了,你去取鑰匙開庫,孤自己進去挑。”
東宮藏庫中的燈亮了一夜。
翌日平旦,沈宜秋起更洗漱,梳妝停當,便有宮人通稟,道來遇喜替太子殿下送生辰禮。
沈宜秋便即請他。
不一會兒,來遇喜指揮著十來個黃門將一套十八牒的檀木立屏抬殿。
屏風上罩著朱紅寶相花紋織錦,看著喜氣洋洋。
來遇喜滿面笑容,向太子妃行禮:“奴奉殿下之命為娘子上壽,恭賀娘子千秋,祝娘子貴康健,福壽綿長。”
沈宜秋笑道:“有勞中。”了碩大的屏風,不由有些憂心,太子挑東西的眼實在不好說,他送的生辰禮,無論如何都得擺上一段時日,小件的東西便罷了,這麼個龐然大,連視而不見都難。
上回那螭龍屏風至今記憶猶新,也不知這回是什麼。
心里轉過無數念頭,面上不顯,仍舊帶著得的微笑。
來遇喜沖兩個小黃門點點頭,兩人往屏風兩旁一站,同時將錦緞揭下。
承恩殿眾人見這陣仗早就好奇那屏風上有什麼,此時俱都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著。
錦緞落,巧奪天工的金銀平紫檀木框中鑲嵌著十八幅仕畫。
這畫題雅俗共賞,宮人們也都認得,正是《列傳》。
沈宜秋啞然失笑,尉遲越這輩子也不知怎麼了,總是和《列傳》過不去。
不過這回至不是他親自潑墨揮毫,這屏風的畫技與那《列傳》圖有天壤之別,一看便是宮廷中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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