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靜琬只迷迷糊糊矇矓睡著了片刻,旋即又醒來。背心裡有涔涔的冷汗,火車還在隆隆地行進,單調的鐵軌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的手按在口上。車窗上垂著窗簾,坐起來索著掀開窗簾,外面只是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
蘭琴就在牀對面的沙發上打盹,聽到聲音輕輕了聲:“夫人。”這個稱呼異常地刺耳,慢慢地垂下手去,蘭琴沒有聽到迴應,以爲睡著了,便不再出聲。重新躺下去,在黑暗中睜大著雙眼,那塊懷錶還放在枕畔,嘀嗒嘀嗒,每一聲都像是重重地敲在心上。這火車像是永遠也走不出這沉沉的夜。
蜷著子,雖然有厚厚的被褥,仍舊覺到侵骨的寒意。夜這樣凝重,像是永遠也等不到天明,火車沉悶的轟隆聲就像從頭上碾過去一樣,皮一分分地發,得像繃著的一支箭,不能去想那篇啓事,一個字都不能去想。侍妾尹氏……權宜所納……他將釘在這樣的恥辱架上,他這樣著,幾乎將上絕路去。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這恨如同萬千蟲蟻,在心間齧噬,令無法去思考任何問題。只有一個執意若狂的念頭,只要他親口說一句話。
火車在黃昏時分抵達承州,天零零星星飄著小雪。雪寂寂無聲地落在站臺上,地即融,水門汀溼漉漉的,一切都是溼漉漉的。幾部汽車停在站臺上,車上極薄的一層積雪,正不停地融水淌下來。所有的旅客都暫時未被允許下車,他們這包廂的門提前打開,蘭琴怕倒,小心翼翼地手攙扶,推開蘭琴的手,火車的鐵扶梯冰而冷,森森的鐵鏽氣,近乎於腥的氣味。數日來,的嗓眼裡只有這種甜膩令人作嘔的味道,似乎隨時隨地會反胃吐出來。何敘安親自率人來接,見下車立即上前數步,神依舊恭敬:“夫人路上辛苦了,六昨天才乘專機趕回來,此時正在下等著您。”
淡然答:“不用口口聲聲地稱呼我夫人,你們六在各大報紙所刊啓事,你難道不知道嗎?”
何敘安了這樣不不一個釘子,仍舊微笑應了個“是”,親自扶了車門,讓靜琬上車。汽車風馳電掣,進了城之後駛到一條僻靜的斜街,轉向一座極大的宅院,他們的汽車只按了一下喇叭,號房裡就出來人開了大鐵門,讓他們將車一直駛進去。那花園極大,汽車拐了好幾個彎,才停在一幢洋樓前。何敘安下車替靜琬開了車門。雖然是冬天,花園裡高大的松柏蒼翠滴,進口的草皮也仍舊綠茵茵如絨毯。哪有心思看風景,何敘安含笑道:“尹小姐看看這裡可還合意?這是六專門爲尹小姐安排的住,雖然時間倉促,可是花了不心思。”靜琬只問:“慕容灃呢?”
何敘安說:“六在樓上。”遂引著走進樓中。一樓大客廳裡四都是金碧輝煌的裝飾,落地窗全部垂著華麗的天鵝絨窗簾,用金的流蘇一一束起,法式古董傢俱,歷經歲月的櫻桃木泛著紅潤如玉的澤,那沙發上都是堆金錦繡,地上厚厚的地毯直讓人陷到腳踝,佈置竟不比大帥府遜多。何敘安有意道:“六說尹小姐喜歡法國傢俱,這樣倉促的時間,我們很費了一點功夫才弄到。”靜琬連眼角也不曾將那些富麗堂皇瞥上一眼,不待指引,直接上樓去。何敘安隨在左後,輕聲道:“尹小姐有話好說,六是非得已。”靜琬回過頭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本來還想先鋪墊上幾句話,此時覺得目一掃,竟似嚴霜玄冰一樣令人不寒而慄,微微一凜,直覺此事不易善罷甘休,此時已經到了主臥室之外,他不便再跟隨,止住了步子。
慕容灃心煩躁,負手在那裡踱著步子,只聽外面的沈家平了聲“六”,靜琬已經徑直走進來,數日未眠,一雙大眼睛深深地陷進去,臉頰上泛著異樣的紅。的子在微微發抖,上那件黑絨繡梅花旗袍的下襬如水波般輕漾。他角微微一,想說什麼,可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靜琬上前兩步,將手中攥著的一紙文書往他臉上一摔,聲音像是從齒間出:“慕容灃!”
他手抓住那張紙,一瞥之下才知道是自己與的婚書。他本能般手抓住的右腕:“靜琬,你聽我說。”並不掙扎,只是冷冷瞧著他。他睥睨天下,二十餘年來都是予取予求,可是這麼一剎那,他竟被這目刺痛了。他竟似有一種近乎害怕的覺,這前所未有的害怕,令他幾乎要了方寸,不哭也不鬧,只是那樣決絕地看著他,他早就想好的一篇話就在脣邊,可是竟然說得
那樣艱難:“靜琬……你要諒我。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但我是你的,只是眼下不得已要顧全大局。我送你去扶桑,就是不想讓你傷心。”
脣邊浮起一個淒厲的微笑:“‘侍妾尹氏,權宜所納。’慕容灃,原來你就是這樣我?”他煩而不安:“靜琬,你不能不講道理。我對你怎麼樣,你心裡難道不清楚?你給我三五年時間,現在和程家聯姻,乃是權宜之計,等我穩定了局面,我馬上給你應有的名分。靜琬,我說過,要將這天下送到你面前來。”
全都在發抖:“你這樣的天下我不稀罕,我只問你一句話,我們的婚約你如今矢口否認,是不是?”
他攥著那紙婚書,並不答話,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荏弱得似輕輕一就會碎掉:“靜琬,我只要你給我三五年時間,到時我一定離婚娶你。”將手回去,一分一分回去。脣邊的笑意漸漸四散開來,那笑容漸次在臉上緩緩綻放開來,眼底掩不住那種淒厲的森冷:“既然如此,六,我祝你與程小姐白頭偕老。”
眼中的疏離令他從心底生出寒意來,他用力想將摟懷中:“靜琬。”揚手就給了他一記耳。他微微一,終究是不避不躲,只聽“啪”清脆一聲,他的臉頰上緩緩浮起指痕。這一掌幾乎用盡了全的力氣,踉蹌著向前撲去。他扶住的臉:“靜琬。”他的脣狂而熱烈,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只有一種厭惡到極點的噁心,拼命地躲閃。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掙不開,急之下用力在他脣上一咬,他吃痛之下終於擡起臉,趁機向他頸中抓去,他只用一隻手就制住了的雙臂。敵不過他的力氣,他的呼吸噴在臉上,厭憎到了極點,只有一種翻江倒海似的反胃。屈膝用力向上一撞,他悶哼了一聲,向旁邊一閃。的手到了冰冷的東西,是他腰際皮帶上的佩槍,用盡全的力氣往外一,“咔嚓”一聲打開了保險,對準了他。
他的僵在那裡,大口大口著氣,口劇烈地起伏著。他反而鎮定下來,慢慢地說:“你今天就一槍打死我得了。靜琬,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沒法子放了你。”
的眼淚嘩嘩地涌出來,模糊的淚裡他的臉遙遠而陌生,從前的一切轟然倒塌,那樣多的事,那樣多的從前,到了今天,千辛萬苦,卻原來都是枉然。他說過要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樣久,竟然到了現在就止步不前。他出手來,扶著的槍口,一分一分往自己口移去,的手指在發抖,他的手指按在的手指上:“你開槍,我們一了百了。”
洶涌的眼淚涌出來,從來沒有這樣弱過,的角在發抖,嚨裡像是有小刀在割,他的瞳仁裡只有的臉龐,依稀眷地看著,索將槍口又用力往前一扯:“開槍!”冰冷的眼淚淌下來,哽咽:“你這個混蛋,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子一震,就像是一個晴天霹靂,近在耳畔,轟然擊下。他的手一下子落,臉上迷惘得像是沒有聽懂,那眼裡起初只有驚詫,漸漸浮起欣喜、憐、關切、哀傷、懊惱、遲疑……複雜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剎那到底在想什麼。他手握住那管槍,的手上再沒有半分力氣,任由他將槍拿開去。他默默地看著,的眼淚不停地涌出來,胡用手去拭,他試圖替去,子往後一:“走開。”
他角微,終於還是默然往後退了一步,只能聽到自己細微的啜泣聲,他遲疑地出手去,落在劇烈抖的肩膀上。的臉深深地埋在雙臂間,彷彿惟有這種方式可以保護自己。他心如麻,的姿勢仍舊是抗拒的,他強迫地將攬懷中。掙扎著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目裡幾乎是哀求了。素來好強,從來沒有這樣瞧著他,他的心一,那種細的痛一波波襲來,如同蠶繭,千萬縷,一纏上來,纏得他不過氣來。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會,他的骨脈——所孕育的他的孩子。這纔是世上最要的,甚至比江山萬里更要……他角微微一,幾乎就要口答應。他與的孩子,他們共同脈的延續,他的心裡汩汩流淌的彷彿不是,而是一把火,從此後纔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們的一部分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會在一起。他的目落在牆上的地圖上,那用紅勾勒出的大片疆域,就是永江以南二十一省的無盡河山。就這麼遲疑的一剎那,已經盡看在眼裡,打了個寒噤,最後一希便如風中殘燭,微芒一閃,卻兀自燃了灰燼。的
整個人都似了灰燼,室的汽水管子燒得這樣暖,的全也是冰冷的,再無一暖意。
突然反應過來,起就向門外奔去,剛剛奔出三四步,他已經追上來箍住:“靜琬,你聽我說,我不會委屈你和孩子。程謹之不過有個虛名,你先住在這裡,等時機一到,我就接你回家去。”
的發僵,幾乎是費了全部的力氣才轉過臉來,舌頭也像是發麻,說得極慢,可是一字一句,極是清晰:“慕容灃,假若你妄想金屋藏,那我現在就可以清楚地告訴你,如果我不是你堂堂正正的妻子,這個孩子我絕不會生下來。”他額上的青筋一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你若是敢我的孩子,我就你後悔一輩子。”
的眼裡恍惚閃過迷離的笑意,的聲音輕輕的,低微的,像是夢囈一樣:“一輩子……”窗外有輕微的風聲,零星的雪花撲在玻璃上,瞬間融小小的水珠。彷彿那日在山間,大片的落葉從頭頂跌落下來,紅如雨,無數的紅葉紛紛揚揚地跌落下來,像是無數絞碎的紅綾羅。“宮葉滿階紅不掃”,當時念頭只是一閃,忘了這句詩的出。地摟著他的頸子。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就微微一晃,可是他寬廣的肩背像是可以揹負直到永遠,他說:“我揹著你一輩子。”
想起那整首的長歌來,“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忘了,最後一句原來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竟然忘了,忘了最後是這樣一句。
臉上的淚還是冷的,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樣的冷。“西宮南苑多秋草,宮葉滿階紅不掃。”那樣信誓旦旦的誓言,哪裡抵得過事過境遷的滿目瘡痍?的一顆心已經徹底地冷了,死了,“宛轉娥眉馬前死”,亦是死了,對他的一顆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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