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做個好
趙熠舀了一勺藥喂太後服下,邊難免有所沾染,幹淨綿的帕子就從旁備著,擡手替了角湯水的污漬,比底下伺候的人還要仔細。
不等太後開口問,趙熠先道:“賢妃是兒臣年時的一場綺夢,這麽多年兒臣謹遵母後教誨,萬事力求穩妥,可心裏這刺日日懸,不得安生。”
他似乎自嘲地笑了笑,“有時兒臣在想,是不是父皇的多也傳了兒臣幾分,得不到的日日在心頭擾攘,連睡夢裏都是的模樣。”
說罷啓一笑,這笑中帶著幾分年心,令太後有一瞬的恍惚。
複又冷冷一哂,“皇帝竟對用如此之深?”
趙熠微一頷首,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母後,兒臣是不是太沒出息了?人疲乏的時候難免多想,有時批閱奏章至深夜,著滿案的文書,心中卻是空空,想著若朕不是皇帝,也不是父皇的貴人……”
“皇帝慎言。”太後眉宇間掀起一層薄怒。
趙熠緩緩擱下藥碗,上太後的手道:“兒臣的心事困在五髒六腑整整八年,就連廠臣也是剛剛知曉。母後是看著兒臣長大的,兒臣的一切喜怒哀樂瞞不過母後的眼睛,只有這卑劣的心思無人訴、不敢訴,只能告訴母親,但願母親能理解兒子的一腔孤勇。”
太後子病弱夭折,尚為先帝皇後的時候,滿宮的皇子公主都喚一聲母後,開始還覺聽,後來喚得多了,人也麻木了,東一聲母後,西一聲母後,大無關痛。
只是這一聲難得的“母親”,竟有幾分心窩子。
太後低眉,面上的不悅之略削減一些,只是語氣仍然嚴刻,“那梁寒算怎麽回事?先帝當年削了司禮監的權,就是因為這幫閹人仗著手上批紅的權力,誅殺異己,禍朝綱,殘害無辜!民間傳得多好聽啊,一個坐皇帝一個立皇帝,妥妥地將整個紫城拿在手中,簡直囂張至極!”
說得激憤起來,腔一口氣順不下來,用帕子掩劇烈地咳嗽著,趙熠忙坐近去輕拍的後背,連忙道:“母後息怒。”
“朝廷外要務繁多,廠臣又能幹,有些事朕沒辦法親自出面,索.由他去解決,兒臣……心中有分寸。”
末尾一句明顯頓了頓,太後疑地擡眼著他,“歷來寵信宦的有幾個是明君,分寸?人人都說自己有分寸,最後被閹人牽著鼻子走的可不在數。何況那梁寒簡直就是個瘋子,來日真為權力紅了眼,誰知他會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來?”
趙熠語氣雖溫和,說出的話卻不願退讓:“太.祖皇帝時宰輔權力大過天,這才設立了司禮監相互制衡,如今陸閣老年邁,眼看著就要告老還鄉,多人對這個位置虎視眈眈,可又有幾人如陸閣老那般赤膽?兒臣若是此時不提拔司禮監,來日閣大權獨攬,兒臣沒有臉面去見太.祖爺。”
瞧見太後凝眉深思,趙熠又和聲笑了笑,“橫豎朝中還有舅舅張羅著,兒臣出不了差錯。等嬋兒誕下嫡子,兒臣便讓舅舅親自教導,到時候加封舅舅為太子太傅,豈不是皆大歡喜?”
皇帝這番表決心,方令太後的面和緩下來,“嬋兒這幾日常到我這哭鬧,你有工夫多去坤寧宮瞧瞧,如今日日紮在永寧宮,對賢妃來說也不是好事。”
皇帝忙道是,嘆了口氣道,“兒臣只是沒有想好如何面對嬋兒,就如同沒臉來見母後這般,賢妃是朕喜歡的人,可嬋兒是朕的妹妹,是朕的親人。”
太後淡淡嗯了聲,遂了太xue,閉眼道:“哀家知道你是個懂事的,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往後無需哀家再來提醒你了吧。”
皇帝連連頷首,太後略一拂手,讓他去了。
出了慈寧宮,昏昏沉沉的天籠罩在頭頂,擡眼四,無邊無際。
漫天的雪沫子撲面而來,落在皇帝兩肩的日月金紋上,轉眼被寒風吹得四散開來。
乾清宮太監總管王青提著一側袍角,撐一柄桐油傘弓腰上前,替他撣了撣上的積雪,“陛下,今兒還去永寧宮麽?”
趙熠緘口不言,先前的笑意也隨著風消散幹淨,瞬間沒了痕跡。
他只迎著風往前走,好像毫不知冷似的。
待回到養心殿,底下人奉上今年琉球進獻的貢名單。
趙熠掃了眼,視線停留在“寶螺”這一欄,“將這海螺殼拿給朕瞧瞧。”
王青應了聲是,隨即命人呈上一枚油水的寶螺。
螺殼表面是淡淡的天青,側邊淡掃幾道細細的霞,宛若東邊日出西邊雨的奇景,一面彩徹區明,一面煙雨空濛。
趙熠凝神注視這螺殼上的齒印,指尖在上面挲片刻,低聲問道:“聽聞這螺殼可千裏傳音,能讓人聽到對方心中所想,可有此事?”
王青哈腰笑言道:“傳說是假,心意卻是真,陛下想說什麽做什麽,但憑自己心意便是。”
趙熠目慢慢黯淡下去,默了半晌,終是忍不住,俯首在那細齒上輕輕一吻,了,說了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話。
萬千緒在心裏時常叩擊,說出口的這句竟不能疏解萬分之一。
他長長嘆一聲,目掃過左手邊的貢清單,略斟酌一番,道:“挑幾件珊瑚珠子送到坤寧宮去,這海螺……替朕拿給賢妃。”
……
回到頤華殿,懷安已經遣人開始布膳,問見喜是否先用。
見喜搖了搖頭,轉頭看福順,“方才廠督可是生我的氣了?我遠遠瞧著他面不太好,這是升了不高興麽?”
福順很怕解釋這些,因為督主一笑就有人要遭殃。
方才在衙門口他也覷見了督主的臉,因著不知發生了何事,他委婉地問了一下:“攔著夫人的侍衛,可是同夫人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見喜將頭埋進臂彎裏,想了想道:“他不信我的份,還說……說了些難聽的話,但是廠督隔得遠,定然是聽不到的。”
這一點倒是篤定。
可福順倒吸了口涼氣,督主雖聽不到,可是能看到啊。
那黑塊頭言語魯,站得又離夫人那樣近,一雙眼珠子如狼似虎,在督主眼皮子底下這般放肆,督主怎會放過他?
這話說出來怕嚇著夫人,可他還是決心提醒一下,“那人膽敢在夫人面前胡言語,督主不會饒恕他的。”
見喜怔了怔,“老祖宗會殺了他?”
福順默了一下,并未直接答話,只道:“這是沒長眼的不認得夫人,言行又那般鄙,不值得夫人掛心,您在督主跟前也莫要再提這一茬,平白惹了督主不快。”
見喜嗯了聲,趴在案上看向窗外。
想起初次見廠督時他湛涼的眼神,想到那日在外傳謠的胡黨文人,又想起今日那黑漢,見喜心裏沉得不過氣來。
一遍遍告訴自己,是那侍衛言行不端,廠督這是在替出氣。
如是,心裏才好一些。
戌時,外頭傳來叩拜行禮之聲。
見喜忙從貴妃榻上下來,在門邊跪好了迎接。
院中燈火闌珊,漫天的雪粒在昏昏暗暗的影中起舞。
擡眸時,梁寒一紅袍負手而來,茫茫大雪裏唯獨這一雲蒸霞蔚。
他經過邊,滿袖的金蟒一揮,一個圓碌碌的重猛地墜在手心,見喜一瞧,是下午送到司禮監的鎏金小手爐。
淡淡的檀香味縈繞指間,手爐尚有餘溫,只是不算熱乎了。
見喜定了定神,趕忙將白日的事拋去腦後。
夜裏,見喜躺在他邊,擡頭著藻井發呆。
難得聽不到啰嗦,耳邊似乎空的。
他蹙起眉,冷聲道:“規矩忘了?”
見喜立即回過神來,趕忙往他邊靠了靠,主手將他抱。
不多時,兩人的溫度漸漸相接。
將腦袋靠在他邊,調整好心緒,緩緩問道,“廠督,您這回升了,歡喜嗎?”
梁寒閉著眼,“囊中之,有什麽值得歡喜的。”
重新提拔司禮監,是他與皇帝兩年前就開始籌謀的事,其間阻礙重重,太後、魏國公、閣,甚至天下士人皆痛恨宦弄權,又怕制衡之影響到閣的地位,直待今日才塵埃落定。
可這話聽得人牙酸,見喜輕輕嘆一聲,隨即扯出個笑來,“如今您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我臉上也跟著沾呀。”
“是麽?”
他垂下頭來,冰涼的手掌上的臉,冷得見喜一,“你這麽高興,你家顧大人是不是更高興?”
見喜慌了神,“您又提顧大人作什麽呀?那不是被您趕出京城賑災去了麽。”
梁寒歪著角,視線落在臉上,笑意瘆人:“如今朝堂外大小事務都在咱家手裏過一遍,咱家想提拔誰,罷黜誰,不過一句話的事兒。你不想替他求求?你若是開口,咱家倒是可以給他安排好差事。”
見喜抿著,心裏暗道我信了你的邪。
聽聽這怪氣的語調,若是真心實意,便扯了帷幔吊死在這梁柱上。
他給設套,就偏不往下跳。
見喜眨了眨眼睛,無辜地著他:“我說什麽,您都能答應?”
梁寒笑意更深,“當然。”
“您不反悔?”
“當然。”
惡向膽邊生,忽然翻了個面將他攔在下,整個人一腦兒往他上堆,說出的話卻是綿綿的。
“那您答應我,往後做個好,不能誰給您吹個耳旁風,就升誰的要誰的命!就算是見喜也不行,您幹的事兒陛下看著,天下人看著呢!您想要升發財,可也得好好保全自己。”
呵出的氣息墜在他邊,的,燙燙的。
梁寒難得聽著一怔,繼而嗤笑一聲。
頭一回有人勸他做個好、保全自己,這倒是新鮮。
讓他梁寒做個好?
呵,先皇聽了這話都要掀棺材板詐呢。
東廠的番子遍布南北直隸,大小員夜裏同夫人小妾們說的私房話都能知曉得一清二楚,這是手下人不敢來聽他的牆角,若真聽到了,他這司禮監掌印的臉都沒地兒擱。
他挲著的腳心,在徹底進夢鄉之前,涼涼地開口。
“還記得今日那人麽?他被咱家剝了皮,挖了眼,知道為什麽嗎?”
見喜心裏猛地一,背脊一涼,再也沒了睡意。
“您……您自然有您的道理。”
“所以往後啊,”他將在的眼眸上,“別再對男人笑了,好不好?”
天知曉,有那麽一刻,他甚至想把這雙眼睛剜出來,珍藏進漂亮的匣子裏,讓一輩子都看不了旁人,一輩子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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