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抄寫吏 自始至終，晏元昭都沒看過一……

那日張壽所訴陳虎侵掠田地、縱奴傷人之事，晏元昭核實後，將訴狀打回玉安縣衙，責令查察。玉安縣令不敢違逆，把陳虎解送監牢，歸還張壽被占良田，發放錢財以恤張壽死去的大兒。

然而數日過去，此案再無音信，晏元昭遣人過問，才知陳虎竟縣令給放了。

玉安縣令委屈道：“東宮那邊來要的人，下不敢不從。他們說陳虎有，本縣無權審他……”

？哪門子的？

晏元昭著手一查，陳虎還真有個“左清道衛府參軍”的職銜在上，但此人終日游手好閑，欺男霸，從沒隨衛府上過番，一直在領空晌。

更別提他無蔭無功，本無資格當參軍。聯想他與太子的關系，這位是如何撈到手的，已經呼之出。

拔出蘿蔔帶出泥，晏元昭順著陳虎這條線深查，發現存在某種門路收錢財，再以衛府參軍、司戈執戟這樣的低級職位予人，線索直指東宮屬。

晏元昭一封奏章，將此事上達天聽。

朝堂之上，面對天子責問，太子趙騫大吃一驚，極言自己不知。

聖人不置一詞，命令大理寺審此案，史臺監審。

散朝後，趙騫在宮城延徳門前攔下晏元昭。

“太子殿下。”晏元昭微微躬。

趙騫細長的眼勾出譏嘲笑意，“孤可不起你的禮。我的好表弟，你總和孤過不去，是不是覺得拿孤邊人開刀，就能突出你的能耐了，嗯？”

晏元昭淡淡道：“殿下想多了，晏某對事不對人，為憲臣履行職責罷了。”

趙騫冷笑，“晏元昭，你要做鐵面史，大周到都是貪污吏供你罵，別老打主意在孤上，後果你承不起。”

晏元昭面疑，“聖人治世清平，野無餘賢，如何來的滿朝貪污吏？還請殿下詳解。”

趙騫自知失言，狠狠瞪他一眼，揚長而去。

......

沈府，書房。

“什麽？”沈宣騰地站起，“阿棠，你說你要扮作小吏，隨我去衙門旁聽審案？”

自上次兩人在書房一敘，阿棠始終對他不冷不熱，沈宣頗失落。

但近幾日對推勘審訊很興趣，常纏著他問東問西，小妹子沒被絕的道門影響，還和小時候一樣活泛，這讓他欣不已，自是不吝分。

然而這個請求，還是過于荒唐了。

沈宜棠認真道：“我一直好奇大理寺怎麽審案子，想去見識見識。反正阿兄作為司直，手下肯定有不抄寫的刀筆吏，我就混在裏頭，給阿兄磨個墨什麽的，真要我抄我也行，我會寫署那種板板正正的抄寫，以前在觀裏抄經練出來的。”

沈宣聽到抄經，眼神一黯。

他搖頭，“不行，太不統了，你是子，怎可混衙聽堂。阿棠，別的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但這件……”

“阿兄，我可聽阿嫂說曾扮小廝去大理寺給你送飯，阿嫂去得，我有什麽去不得的？我扮男人扮得可像啦，絕不人認出來。”

沈宣面上一哂，“那不一樣，審案的公堂要嚴肅多了。而且若都是大理寺的人就罷了，明日是陳虎買案的最後審理日，晏史肯定會親自來聽審，他可不好惹……”

他不來，我還不去呢。

沈宜棠笑道：“他是來聽案子，又不是來逮阿兄錯，怕什麽。這案也不算大案，堂上人多，沒人會留意阿兄手下的一個刀筆小吏。便是出了事，還有阿兄呢，阿兄一定會護著我，是不是？”

沈宣沒法對的最後一句話說不。

對小阿棠的愧疚湧上心頭，他沉再三，終是讓了步，“好，我帶你去，阿兄護著你。”

翌日，沈宜棠換上沈宣拿來的吏員專屬灰藍袍，包上頭巾，簡單掩飾一番臉面，渾然一個清秀小吏。到衙署後兜轉幾圈，未有人發覺破綻，沈宣也就放下心來。

巳初時分，陳虎買案開堂審理。

上首大理寺卿和晏元昭分坐左右，主審是大理寺的一位寺丞，沈宣等司直、評事坐在下首兩側，沈宜棠跪坐在沈宣旁邊，低著頭裝模作樣地給他磨墨。

以陳虎為首的十幾位買者被繩子綁著，堂下彎腰站了一溜。沈宜棠餘看去，個個獐頭鼠目，只陳虎濃眉環眼，高鼻多須，竟是十分英武的長相。他昂著頭，神氣洋洋，完全沒有畏悔的樣子。

此案已經推勘、審訊多日，口供證清晰，大理丞大半時間都在總結陳詞。

沈宜棠大半時間都在瞄晏元昭。

他罕見地穿了件絳團鶴紋大袖袍，幽沉厚重的深紅襯著他銳利的五，比平日裏還要著冷意與威勢。一介年輕中層員，其城府與氣場，已有權臣的樣子了。

他多數時候眼簾低垂，似在思考判詞容，又似在……睡覺——這是一個絕佳的不被人發現的睡覺姿勢。

沈宜棠被自己逗笑，晏元昭這樣一不茍的人，怎麽可能在公堂上睡覺？

一個半時辰後，此案審畢，寺丞草判買者與東宮幾個賣的屬分獲笞、徒刑不等，其中陳虎仗勢侵田打人，罪加數等，被流放嶺南。

至于陳虎號稱自己是太子小舅子，迫使縣令、府尹不敢拘捕的事，輕輕揭過，不再提及。

堂上被告被押回監牢，諸陸續散去，沈宜棠也起準備跟著沈宣離開。

自始至終，晏元昭都沒看過一眼。

其實今日未易形貌，也沒將臉塗黃，見過子的人不難認出臉，但晏元昭作為監審也確實沒道理去留意一個磨墨小吏。

沈宜棠不算失，有沈宣在側，沒指能與晏元昭說話。改裝來衙，泰半是做給雲岫看的，十來日裏閉居沈府，愜意自在，渾似忘記任務，雲岫對頗有微詞。

然而就在這時，“沈司直。”

沉穩有力的聲音響起，絳紅袍影疾步趨向沈宣，“晏某今日想在貴司閱覽案卷，順便借司直一位小吏為我抄寫。”

晏元昭目直視沈宣的同時，擡手指了指沈宜棠。

沈宣登時張，“晏史，……寫字很慢，要不還是換一位吧？”說著就要讓旁另一位刀筆吏站出來。

“不必。晏某相信沈司直手下的人，沒有不好用的。”晏元昭朝沈宣禮貌頷首，雙目輕掃深深低著頭的沈宜棠，“隨我走。”

隨即與沈宣肩而去。

沈宣仍攔阻，“晏史……”

沈宜棠朝他搖搖手，比了一個噤聲的作，沈宣怔住，無可奈何地看著沈宜棠跟在晏元昭後頭走出正廳。

晏元昭大步流星，沈宜棠幾乎跟不上他。片刻功夫，晏元昭來到存放文牘的架格庫，他與門口吏員代幾句，吏員旋即捧出幾軸案卷送到旁邊的空房間。

晏元昭示意沈宜棠跟他進去，他掏出懷裏幾張紙放到案上，“今日買案的判詞，你抄一份複本給本，在本用完午食之前抄好。”

說罷提袍便走。

沈宜棠看看案上的紙墨，看看自外牢的門，他晏元昭什麽意思？

該不會是沒認出來吧？

沒奈何，沈宜棠磨出一小攤墨，執筆認命地抄起來。說自己會寫抄書倒也非虛，在招搖撞騙的生涯裏，僞造府文書是必要的技能。

判詞洋洋千言，沈宜棠趕慢趕，花了半個時辰抄完。

晏元昭回來時，沈宜棠恭敬呈上墨跡未幹的幾張紙，淺淺微笑，“大人，抄好了，您過目。”

“嗯，”晏元昭掃視一眼，又遞來一軸案卷，“再抄一下這樁案的判詞。”

沈宜棠言又止，他真拿當抄書吏使喚？

這份判詞比上一份還長，提毫寫了幾十個字，又放下筆，打斷在對案安靜閱看卷宗的晏元昭，“大人，小的還沒吃午食，腹空空，您看……”

管他認沒認出來，先放去吃飯啊。

“是為本抄案卷重要，還是填飽你的肚子重要？”晏元昭頭未擡，未，聲音冷厲如金石。

沈宜棠語塞，他好大的威！不敢再說，繼續埋頭抄寫。

不知不覺又是半個時辰過去，午後日暖熏，廊下花影爬上窗欞，沈宜棠又又困，昏昏睡，抄的速度也慢下來。

門忽然叩響，一名小吏拎著食盒進來，“晏史辛苦，本司特奉點心果飲，供您用。”

小吏取出食擺在小幾上，有兩盞清茶，兩盞柑橘飲，一盤花糍糕，還有一盤櫻桃畢羅。

東西是沈宣著人送的。

他一直留意著晏元昭的向，看他留阿棠在房裏，覺得實在不妥，幾次想沖進去說明實，都沒下定決心。

那可是晏史，讓人又敬又怕的晏閻王。

朝裏誰人不知晏元昭風頭正勁，深得帝寵，史臺向來不設史大夫，最高長就是中丞，現任史中丞年老不怎麽視事，晏元昭實質上總領臺務，權重勢大，閣拜相遲早的事。

他怎麽敢進去和這位說，抄寫的小吏是家妹，快把人還回來啊！

因而沈宣猶豫再三，派小吏進去送吃食，順便看看況。

小吏很快提著空食盒出來向他彙報，裏頭的人抄著卷宗呢，看著起碼抄了十幾頁。

沈宣納悶兒，也不知晏元昭今日如何得了閑，偏翻出陳年舊案來看。

房，沈宜棠嗅著果糕的香氣，得快哭了。

晏元昭終于大發慈悲，優雅地用下點了點那盤花糍糕，“拿一塊吃吧。”

沈宜棠如聞大赦，松了筆，三兩口吃完，正要拿第二塊，被晏元昭持著卷宗的手攔在半空，“只許吃一塊，這是規矩，抄完這卷再吃下一塊。”

沈宜棠一僵，當即咬牙坦白，“晏大人，我錯了，我不該扮——”

“閉。”晏元昭叱，“繼續抄，不然把沈司直來，本好好問問他怎麽調教的人。”

沈宜棠驚訝地看著他，俊逸的面容上寫著威脅二字。

想到便宜兄長膽兒比兔子大不了多，上留的糍糕香，重新攥起筆。

從晌午到暮四合，沈宜棠筆不停歇，抄完的字紙厚厚一沓，案上的糕點盤也見了空，覺得自己好像幹活的牛馬，幹完吃，吃完幹。

晏元昭讀了一下午卷宗，偶爾與說句話。

“剛抄的這份判詞有三個別字，再細心點。”

“這張字跡太潦草，不作數，重新抄。”

“糕餅的碎屑掉到案上了，撿起來，順便你的角。”

“……”

當煙晚霞鋪滿窗前，晏元昭終于停，“抄完手中的這一份，就擱筆吧。”

沈宜棠早等他這句，最後趕工一刻鐘，筆一放，著酸麻到僵直的右手，“寫好了。晏大人，您心真狠啊，我這輩子沒一口氣寫這麽多字過。”

晏元昭拿起字紙，邊看邊道：“這是抄寫吏每天要做的事，當然辛苦，你假充抄寫吏來聽審，可有對公堂半點的尊重？可知道萬一被人發現，會給你兄長帶來多大的麻煩——”

他的聲音忽然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