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瑞玲家，周六是家庭聚餐日。兒子和兒會帶著各自的伴來吃飯，走時把孩子帶回去，林瑞玲于是能得周末一天空。周末晚上，他們會把孩子都送來，林瑞玲重新開啟一周的接送照顧工作，無形中為了996時尚人。

“也不是很累，白天娃們上兒園，我這不就能閑下來嗎？”林瑞玲對所有同勞的人，都這樣回答。是真的這樣想的，兒結婚生育，天經地義。給看第三代，理所當然。理所當然的事，累什麼累？

周六慣常的聚餐，兒總提議上飯店，怕母親累。但林瑞玲總不同意，丈夫陳良慶更不同意。老兩口于是達一致，他們最討厭的就是上飯店。哪怕是兒掏錢，在飯店吃飯，也會使他們如坐針氈。林瑞玲每上一道菜都要問價格，現出痛心表，往下咽的每一口菜都像刀片一樣順著嗓子往下割。那盤里沒幾塊就要五十塊？一盤芥末菠菜拌花生米，一人挾一口沒了，要十五塊？十五塊可以買一大捆菠菜、三斤生花生仁呢。也是，這年頭下館子吃頓飯越來越貴了。陳良慶是嫌菜不好吃，沒有一道菜合他口，搞不好全是預制菜，只有老伴兒現炒的土豆現燉的豆角有鍋氣。但林瑞玲在家做飯，每端出一道，他也要嫌棄，一邊吃一邊罵罵咧咧。好像但凡流出一贊賞的表，都讓他難為。

今天大家去公園賞花，拍了全家福。這是陳良慶的要求，每年他都要拍全家福，公園花展是拍全家福的好時候。在花團錦簇前全家排列整齊，按下快門那一瞬間，是他最高興的時候。甚至可以說，他一輩子就為這樣的時刻而活，拍完全家福就興味索然了，他是來拍照的，不是來賞花的。拍全家福是他不知從哪年起突然給自己下的死任務，牢不可撼，好像拍了全家福，他對人世間就有所待：這一年他很圓滿。拍完照他立刻發朋友圈，有圖有真相，照片上的這些人就是他沉甸甸的資產，做人功的證據，他要把這個證據固定下來給大家看。

逛完花展，大家已經很累了，兒媳靳菲菲和兒陳琪都懷了二胎，都是四個月左右，此刻都微著肚子。靳菲菲說就近找個餐館得了，省得回家做。

陳良慶卻皺眉道：“我就想回家吃個簡簡單單的家常便飯，不想吃那大魚大的。”

兒陳琪說：“飯館也有酸辣土豆、蛋西紅柿面這種家常便飯啊。”

陳良慶說：“算了吧，誰知道是不是預制菜？”

琪道：“預制菜又怎麼樣？人家工廠清洗消毒制作，出廠都有質檢，比分散的個人餐館衛生更達標。”

陳良慶冷笑道：“工廠？進的東西打工廠里出來，像話嗎？不嫌沾機油？”

琪啼笑皆非：“你吃的腸罐頭、黃桃罐頭，都是從工廠里出來的，你吃出機油味來了嗎？那就是預制食品。”

陳良慶道：“那能一樣嗎？”

琪道：“怎麼就不一樣了？而且你怎麼知道餐館里的菜全是預制菜？”

大家一邊說一邊往飯館走。其實陳良慶的威信并沒有那麼大，如果林瑞玲也一起走，陳良慶就會勢單力薄，他不可能自己一個人回家吃，就會跟著大家進館子，一邊吃一邊沉著臉。但此時林瑞玲見馬上要吵起了，趕道：“沒事沒事，回家吃吧。我不嫌費事，家里還有昨晚醬的大骨頭和牛。吃面條，再做兩菜就得。”

兒們躊躇著，沒有一個人敢說不然你倆回家吧，我們在外面吃。沒有一個人試過，他們都期待別人頭一個起義當這個不孝子。四人等著，然而都從別人臉上看到了各自的盤算。此時陳良慶已轉往前走，林瑞玲跟在后面。錯過了時機，大家只好跟著他們回家。

奪回主場權的陳良慶邊走邊訓：“民以食為天，一個家連飯都不做，凈想著下館子，這天不是塌了嗎？”

陳良慶一臉莊重，凜然不可侵犯。菲菲和琪都覺得他很可惡，連帶著林瑞玲也可惡。兩個娃在一旁嚷嚷要吃披薩，琪說現在就給點外賣，回家就送到了。陳良慶一再警告，就點孩子吃的，大人還是得吃家里的飯。靳菲菲心里有氣。回家婆婆做飯，這個當兒媳的好意思在旁邊看著不？每每看到婆婆一人在廚房忙碌，總過意不去，要去打個下手，幫個忙。從今往后要把這點道德去了，婆婆不怕苦，就一個人累去好了。

到了家，大家已疲憊不堪，各自倒在沙發上，刷手機的刷手機，聊天的聊天，只有林瑞玲進了廚房開始忙碌。琪丈夫彭軍瞥了廚房一眼，小聲對老婆道：“你也好意思不去幫忙？”

琪冷笑：“我哥我嫂子都不彈，憑什麼使喚我？從小在家，就只有我干家務的份兒，我哥從來不干。我都快四十了，又懷著二胎，憑什麼還要這個氣？我媽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每次說在外面吃都跟要殺了一樣。既然愿意罪，就讓去，我累死了。”

瞪了彭軍一眼：“你說便宜話，為什麼不去幫忙？”

彭軍道：“哪有上丈母娘家吃飯，使喚婿的道理？”

兩人子都往下一，使自己更深地陷沙發中，繼續專注地摳手機。

靳菲菲的腳酸脹得不了，捅捅陳宇峰，要他去幫忙。陳宇峰說得了吧，我進去準保讓我媽攆出來，從來看不得男人下廚房，你看我爸一輩子下過廚房嗎？

靳菲菲道：“其實我覺得罪魁禍首是你爸。你爸非要在家吃飯，你媽我看吃什麼都行。”

陳宇峰笑嘻嘻：“老爸高興了，老媽才會高興，所以為什麼要去改變他們呢？一個七十二，一個七十，改不了啦。放下助人結，尊重父母命運。”

兩人的子往下一，使自己更深地陷沙發中，繼續專注地摳手機。

林瑞玲在廚房又切又洗，累得眼睛都看不清了，看著外面齊刷刷躺一排的人，心里萬分委屈。恍惚間，也知道不止丈夫、兒和兒媳婿都是唾棄的。尤其是兒和兒媳，都在懲罰，懲罰虔誠的付出，懲罰暗地想拉著們這兩個一同下廚做飯。從前們會因為心疼而配合，再不愿，也沉著臉一起把家務做了，但現在借著懷孕，們罷工了。看向外面，兒深陷在沙發上，迎不到兒的視線。這輩子只有兒這樣一個盟友，但現在這個盟友拋棄了。

林瑞玲不想讓老頭子不高興，說不清為什麼，總之不想。而且在飯館吃飯時也不痛快，每一盤菜都會據價格折算能買到的食材，越算越覺得貴，每吃一口都堵心。一輩子沒有收，一直靠老公和子自愿給錢活著，每一塊錢看在眼里都很珍貴。也不想讓兒不高興，所以不任何人做家務。

越老越弱勢，好像沒有得到傳說中倚老賣老的特權，那個東西學不會。可是沒關系，做了那麼多，哪能一場空呢？所有人對的這份不理解，遲早會變理解。那一天必將到來，被廣泛理解的那一天，該是旌旗飄揚，鑼鼓齊鳴，圣四。到那一天，要大哭一場。這個人無才、無財、無貌，一輩子一事無，讓每個人高興就是最大的就。家和萬事興，是粘合劑，是引擎，罷工，整個家就散架了，停擺了。一輩子只剩這個家了，不能和自己對著干。

林瑞玲切著土豆，菜刀打在菜板上，噔噔噔，多麼寂寞的回響，可又多麼忠誠溫良。一口口把委屈咽下肚，理順發悶的口，克制著煩躁，克服著腳跟的酸痛，兩只腳倒著重心地站著。切著切著，突然想起，有雪華這個盟友啊，雪華來聚餐唄。雪華一手好廚藝，正好幫做飯。

林越走后的幾次聚餐，林瑞玲都著雪華。兒雙全子孫滿堂，弟弟卻只有一個獨生，還即將遠嫁，而且目前連家都要散了，一邊到充實，一邊真誠地替弟媳婦和弟弟難過。而且也答應過侄，一定要想方設法修復兩人關系。更重要的是，雪華不止是的弟妹，也是最好的朋友，某種時刻兩人互為生活出口。林瑞玲完雪華，又給弟弟打電話，想著讓他也來，可以趁機幫著修復他和雪華的關系，但電話沒有打通。

雪華本一個人在家傷神呢，十五分鐘就到了。本來兩家就離一條街，騎個電車就到了。知道大姑姐來不止是聚餐，也有幫著在廚房打下手的意思，但并不計較。大姑姐每每來家吃飯，也會在廚房幫忙，這才是親無間的表現呢。

姑嫂兩人在廚房忙著，雪華看著外面林瑞玲兒和他們各自的兒歡鬧著，心里既羨慕又凄涼。人活一輩子，要的不就是眼前這一幕？

“大姐，真是羨慕你啊。到明年，你家就變10口人了，這餐桌都坐不下了。”雪華想起自己的事，眼圈紅了，又馬上一笑，掩飾著。

林瑞玲扭頭看著外面，本來在笑的，表卻漸漸愁苦起來。上前把廚房門掩上，小聲道：“你不知道，我都快上吊了。”

原來兩個二胎都想讓林瑞玲帶。陳宇峰兩口子晚婚晚育，陳琪則因為曾患巧克力囊腫，做了手后調養了多年才懷上孩子。耗到林瑞玲今年七十歲了，兄妹倆的兩個大娃才一個五歲，一個四歲。兩娃都是林瑞玲一手帶大，好不容易稍微大點，好帶一點了，這又來了第二波。

“帶一個娃，就是一個最六年的有期徒刑。我剛要從牢里出來，這又判上刑了。”林瑞玲苦笑。

雪華替大姑姐打抱不平，兒的婆婆、兒媳婦的娘家媽為什麼不能帶呢？林瑞玲說，兒說孩子讓娘家媽帶，比較不會有婆媳矛盾。當初第一胎就是這麼說的。而且第二胎，兒想爭取一下姓陳，要不自己辛苦生了兩娃，最后都姓彭？彭軍同意，說如果你媽帶，就讓一個姓給你。陳良慶一聽這話大喜，覺得兒非常有志氣，于是非常支持。兒媳婦呢，說如果讓自己娘家媽帶，孩子就要跟姓。因為和老公一起掙錢養家，掙得還多一些呢。憑什麼兩個孩子都姓陳呢？

靳菲菲是獨生，早就為孩子的冠姓權耿耿于懷了。結婚時兩家談判，陳家出房出錢，孩子隨父姓。但靳家也可以給小兩口買房，孩子姓靳就可以了。陳良慶暴跳如雷，他只有一個兒子，怎麼能贅？當即買了房，連嫁妝都沒要，務求孩子姓陳。沒想到這第二胎，關于冠姓權又爭上了。而且萬一兒媳婦這二胎是個兒子怎麼辦？老頭子萬萬不可能答應唯一的孫子隨母姓。

林瑞玲說，其實也無所謂的，姓什麼都可以，但陳良慶堅決不讓步。靳菲菲一怒之下，給了最后通牒，不管二胎是男是，總之婆婆帶，就還姓陳，否則就姓靳。吃定林瑞玲要帶兒的二胎，本騰不出手來。

陳良慶說：“當然帶，帶孫，天經地義。”

可是難道讓林瑞玲一個人看兩個新生兒外加兩個兒園的孩子嗎？陳良慶的解決辦法是，月子各自在自己的娘家坐，產假結束，媽媽們去上班，嬰兒都讓他們老兩口看。屆時兒各自添錢，請一個保姆，再加老兩口，三個大人看兩個嬰兒，還能看不好？

雪華覺得不可思議：兩個老人加一個保姆，在這屋里，帶兩大兩小四個娃？林瑞玲道，丈夫覺得這沒什麼不行的，說從前我們村，人家生四個五個的，都相差個一兩歲，還不是親媽一個人帶大了？再說兩個大娃，都大了嘛，好帶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