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那一瞬間,我有些呼吸困難。
這座氣派的“寧華大戲院”燈火輝煌,門口更是人頭攢,人聲嘈雜。我有記憶以來,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人。我下意識朝蕭弈崢邊靠了靠。
蕭弈崢摟住我的肩膀,低聲道:“別怕,他們過不來。”
話音未落,一隊著北系軍裝的士兵已經迅速跑過來,在戲院門口分兩排。他們全副武裝,荷槍實彈,面目肅然。普通老百姓見此形,早就躲到一旁去了。
我斜了蕭弈崢一眼,心頭漸漸籠起霾。雖出了督軍府,可一切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就像一只被關在籠中的鳥,只不過被主人提著出來遛遛。
恍惚間,我已被他擁著,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了戲院。那穿馬褂的老板弓著腰,殷勤地將我們引到二樓正中的包廂。我被他拉著坐進去。包廂外面還站了一溜守衛的士兵。
“早知道,要弄這麼大的陣仗,還不如不出來。”我著一樓烏泱泱的人頭,懨懨道。
天曉得,我是多想到那人群里去,聽一聽他們雜七雜八的吵鬧,聞一聞他們上或煙草或胭脂或各種食的味道。那樣才是尋常生活的氣息呀!
蕭弈崢見我興致缺缺,馬上皺起了眉,道:“寧城雖是北系首府,但畢竟眼下世道不太平。帶你出門,我必須要保證安全。”
我冷笑:“帥不必如此費心。即便出了督軍府,也不過是呆在一個更大的籠子里……”
是啊,我邊的這個人,是坐擁半壁江山的北六省督軍。若哪一天真了大事,那天下也盡在他的掌握之中。我這只微不足道的鳥兒,又能飛到哪去?
他今日是帶我出來了,可卻是讓我更絕地看到了永遠飛不出去的鳥籠……
蕭弈崢嘆了口氣,淡淡道:“本想哄你開心,但我好像又錯了。嗯,這樣吧,明晚我們喬裝出去。”
“明晚?”我扭過頭,瞪大了眼睛,“明晚還要出來?”
“是啊。白天我政務在,實在不出時間。晚上倒是可以陪你四玩玩。所以,我爭取晚上有時間就陪你出來,好不好?”蕭弈崢語氣溫和,眼中含笑。
我驚呆了。
接著,他又嘆了口氣,將目投向了戲臺子,施施然道:“如今,戰火紛飛,局勢不穩,我也就只能陪你在寧城里逛逛了。若有一日,不打仗了,天下太平了,你想去哪,我便帶你去哪。你若真羨慕白蓁蓁去留洋,我便帶你到外面去。不管是法蘭西,英吉利,還是利堅。這世上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愿意陪你去……”
蕭弈崢最后一句話,淹沒在下面的開場鑼鼓急急風里。
戲臺子上熱鬧起來,而我的心也因蕭弈崢這一番話鬧得沸反盈天。
看來,我燒糊涂時是真說了不胡話,而他也都記在心里。只是,若真有天下太平那一日,帥真愿與我攜手,只做一對神仙眷嗎?
不,他要的是天下。我又算什麼呢?
帥一張,可真會哄人。我又差一點,就信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目被那臺上段窈窕,滿頭珠翠的杜麗娘吸引了。
一開口,婉囀鶯啼。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
雨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賤……”
我不聯想起自己居住的靜園,也是姹紫嫣紅開遍,而對于我這樣一個廢人來說,何嘗又不是斷井殘垣?
忽然,一只大手將我攬懷中。我再次被那冷冽的雪松的氣息包圍,也再次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蕭弈崢清冷的聲音,自我頭頂響起,似帶著一抖。
我知道這不是《游園驚夢》里的戲詞,而是《牡丹亭》的題詞。他這是因戲而發的慨,還是要對我說的話呢?
這晚,蕭弈崢回到臥室,就很自覺地搬了被褥鋪在了地上。
我聽見他咳了兩聲,又想起他在戲院里說的那些云里霧里的話,忽地就心了。
“堂堂六省督軍,總睡在地上什麼樣子?上來吧!”我背過去,輕聲道。
蕭弈崢倒是作麻利,兩三下便將被褥又搬了回來,在我旁躺下了。
我怕他得寸進尺,趕忙又道:“你且老實躺著,別我。”
“好。”
蕭弈崢就這麼規規矩矩在我旁睡著了。
許是出門累了,這晚我也很快就睡了,還做了個夢。
夢里,我坐在靜園的湖邊。縷縷微風翻著我手里的書,竟是一本《牡丹亭》。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蕭弈崢的聲音自不遠傳來,像疏朗的風。
我扭頭循聲去。他穿的是件素凈的月白長衫,頭發比現在長了幾許。幾縷劉海隨著微風在眉間著。他眼眸清澈,笑意盈盈,周沒有一戾氣,竟像個儒雅的翩翩書生。
“崢哥哥……”我紅著臉,甜甜喊了聲。
他走過來,一把搶過我手里的書,笑了:“我猜你就是背著老師在看這個。靜姝,你可學壞了!”
靜姝!
我猛地從夢中驚坐而起——夢里那人,不是我,是云靜姝!
所以,我剛剛夢見的并不是靜園,而是真正的江南云家。夢里的蕭弈崢,也應是在云家求學時的模樣。
漸漸的,我理出了頭緒。我是靜姝小姐的丫鬟,定是同形影不離的。
所以,剛剛夢里的景,或許是正我當年在云家親眼所見……
“爰爰,你怎麼了?”蕭弈崢按開床頭燈,關切地著我,“又做噩夢了嗎?”
我怔怔看著近在咫尺的他,一陣寒意似藤蔓縷縷纏繞上心頭,一發不可收拾……
“當年,在云家,你同靜姝小姐一起在湖邊看過《牡丹亭》,對不對?那句‘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也是你對說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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