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只覺得口一涼,從前一直被束著的地方此時乍然蹦了出來,沒想到燕國公子竟能做出如此輕佻的事來,不臉煞白,失聲驚,慌忙掩住口。
那人的匕首重重地敲了下來,將纖瘦的骨節敲得倏然發麻,喝道,“寫!”
小七駭得發抖,骨節也疼得發抖。
要寫什麼,要招什麼,不知道。
寫下大表哥的名字嗎?
寫下的出嗎?
寫下扮男裝在魏營這數年嗎?
要寫什麼,要招什麼,不知道呀。
在魏昭平三年冬的兩國戰中與沈宴初失散,與上百個同袍一齊被燕軍所俘。他們被縛了雙手由糙冷的麻繩前后相連,就好似一串狗尾草上的螞蚱一般。
從燕軍大營里出發,被馬鞭驅趕著冒著風雪走了一路,那時與同袍不知要被驅至何,但俘虜的宿命一向如此,是連草芥螻蟻都比不上的,知道自己一定會死。
那天坑多大多深吶,姓周的將軍說三百人都埋得下。眼看著自己并肩作戰的同袍被一刀刀砍殺,他們的噴出老遠,在雪地里濺出一朵朵駭人的紅梅。
有的當場斃命,有的不曾斷氣便被踹進了坑中。
那都是活生生的魏人吶,就那麼一個個地死了。
那時被綁了一整日的雙手險些凍掉,那一路走去的靴子被雪水浸得的,一雙腳也早就被凍得失去知覺,但那時不及現在冷,亦不及現在害怕。
活到現在已是許瞻格外開恩,猶記得那人曾說,“到了燕國,自然殺你。”
如今果真到了燕國,也果真要殺了。
對許瞻而言,已經沒什麼用了。
沒有用的人,自然要殺。
小七左手袍袖掩,右手抖不止地執筆上了竹簡,卻一個字也寫不下。
那人依舊冷凝著臉,咄咄問,“沈宴初令你潛至燕營,是與不是!”
眼淚在眸中團團打著轉兒,強忍著不肯它落下來。
在心里大聲吶喊,大表哥
沒有令來燕營。
他是這世間唯一護憐的人,他恨不得將永遠護在后,若不是那日大表哥手上有傷,定要跟在他邊,他絕不要戰場迎敵。
世人皆能負,唯大表哥不會。
不會。
亦絕不會要潛至燕營做什麼細作。
絕不會。
大表哥明正大不愧不怍,他不屑于做這般下作的事。
絕不會。
小七仰起頭來,大聲道,“不是!”
許瞻挲著的臉,笑嘆道,“真是天生的細作。”
小七屏氣斂聲,辯白道,“我不是細作。”
怎會是細作,當真可笑。
若是細作,早在中軍大帳便將他毒死、殺死、刺死了。
若是細作,便不到他如今在這折辱審問。
只恨自己沒有早點下手。
那人捉住的左手,用力往一旁拉去。小七死死捂住口,拼命與他對抗。
但許瞻力道極大,僵持不過須臾,便被他拽到一旁,的口頓然暴在他的眼里。
小七能在他漆如點墨的目中看見自己衫不整袒的狼狽模樣。
眼淚刷地一下決了堤,全發抖,腦中轟然一片空白。
口沒有寸縷遮掩,因而很涼,涼得心慌膽落。
在生死面前,清白好似什麼都不算了。
在軍營多年,素知這個道理。
恨不得那日便死在燕軍刀下,死在天坑之中。
那人面毫不變,淡淡問道,“你可知為何不賜你鴆酒?”
小七不知,原先
只以為他是個好人。
心緒恍惚,怔然不語。
那人的話刻薄低冷,似刀子一般一寸一寸地刺爛剜了的心,“要你死得明白,我亦罰得安心。”
小七眼底悲涼浮漫,是了是了,使將的底細查得明明白白,從前一次次死里逃生,如今自然是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了。
這才知道許瞻并非良人。
他居高位,殺伐果斷,滿腹的權謀算計,又怎會是什麼良人。
室的爐子燒得很旺,火星子嗶哩啪啦地竄出來,的雪人早便化了一灘水,而暴的雙肩已起了一層細細的皮疙瘩。
如坐針氈。
那人又問,“你還記得我說過什麼?”
小七怔然,喃喃回道,“記得。”
那人神冷冽,“若敢騙我,我必親手掐斷你的脖子。”
是了,他是這樣說的。
他說過膽敢騙他,便親手掐斷的脖子。
他那另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在頸間肆意拿,冷肅的眼眸從上掠過時,神不定起來,“魏俘,你到底是多的心,這都不肯求饒?”
小七不肯求饒,那只執筆的手抖得不樣子。筆尖早就干了,連糟糟的筆畫都畫不出來了。
只是辯白著,“我不是細作,沒有做過背棄公子的事”
許瞻間溢出一聲輕笑,旋即放開了,“罷了。”
小七大口地著氣,暗自慶幸,慶幸這場窒息的審訊總算結束了。
“罷了”便是無事了罷?
定然是的。
將將要拉上袍,那人卻笑,“別。”
小七心里咯噔一聲,而那人旋即而出的一句話令頓然崩潰。
他朝外命道,“孝廉,送去營中做個營罷。”
室外抱劍的人高聲回道,“公子,遵命!”
言罷便要推門進來。
小七的眼淚登時決了堤,驚懼織,面煞白,死死抱住許瞻的哭道,“不要!公子開恩求公子不要!”
那人居高臨下地睨著,深眉鎖,眸中卻無半分愫,“死都不懼,卻畏懼做個營?”
已是驚弦之雀,盡失,一行行的眼淚打了他的袍角,“公子饒了小七罷!小七不是細作求公子不要送小七去營中”
他垂眸凝好一會工夫,卻是輕笑了一聲,“沈宴初可見過你如此低賤浮的模樣?”
小七的話頓然噎在了口中。
從未在男子面前寬過袍。
才十五歲,只在沈府老嬤嬤的閑聊中聽起過“浮”二字。大抵是哪個婢子不要臉地勾引了誰,引得嬤嬤們背地里破口大罵。
可呢,終年穿得嚴嚴實實的,比誰都規矩,即便是最厭惡的舅母也不曾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
衫不整皆是因了他的緣故,若不是他親手落的領口,親手挑開束的帛帶,怎至于如此“低賤浮”地求他?
盡心侍奉,不敢有一懈怠,原以為能換得他一次次的寬恕垂憐,換自己一命,活著便能回大梁,回到大表哥旁。
哪知道他的寬恕與垂憐到頭來也都似漚珠槿艷,不過一片虛假的影罷了。
出逃的計劃將將型,竟再也用不上了。
也許能活著,也許很快便死在營中。
小七兀自失神,許瞻已踢開了。
定是覺得弄臟了他的袍罷。
何止是許瞻啊,連都覺得自己骯臟不堪。拉起領口將袍攏起,告饒的話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那一刻想,便是去了營中又怎樣,便是今日去了營中,也絕不會再向許瞻開口求饒。
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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