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一汪琉璃碧潤的眸,帶了點殷殷的,著青蘿。
青蘿只是個稚的小丫頭,哪里得住這樣的目?幾立時應承下來。但想起秋嬤嬤的吩咐,還是忍住。
“姑娘,您已經等了許多個‘一會兒’了,藥已不燙了,還是快喝了吧。再涼下去,便該損了藥。”
青蘿正哄勸著,驀然噤聲斂,朝紫檀座屏風半掩的方向屈膝深深一禮:“奴婢參見殿下。”
江音晚神一滯,順著青蘿下拜的角度回。披玄青羽紗面鶴氅的男人,倚立在漆心染牙山水屏的檀木邊座旁,一襟晚照,染著寒。
他不知是何時進來的,眸沉湛,薄抿,面不豫。
江音晚長睫了,有些慌。想要起行禮,卻被幾步走近的裴策手摁住了肩頭。
那力度不輕,帶著薄薄的怒。江音晚頓住了起的作,跌坐回榻上。
隨裴策抬手的作,鶴氅半掀,出氅下的墨緞袍衫。袖口鑲同夔紋,出的手掌摁在削薄的肩上,白若邢瓷的手背青筋,猶克制著力道。
江音晚著肩頭輕痛,心底慌,半垂螓首,避開寒泉般的視線。然而扣在肩上的修長五指,轉了力,掰著的薄肩,迫使仰起頭來。
著秋波的杏眸抬起,惶然對上沉邃的目,江音晚小聲囁嚅,嗓音輕:“殿下……”
不明白,裴策為什麼不高興?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又該做些什麼?
然而裴策寒冽眸莫名稍緩,驀然松開了扣在肩頭的力道,直起了。室溫暖,他隨手解開頸下系著的玄長绦,將鶴氅褪下。
青蘿小心翼翼湊近裴策一側,接過他隨意解下的鶴氅。裴策朝青蘿一瞥,目寡漠薄涼,卻看得青蘿脊背陡然栗,就要膝跪下。
裴策最終只是冷淡地命令:“下去。”
青蘿趕忙捧著那件寬大的鶴氅,攆著腳步退出去。
侍立在落地罩旁的婢察覺氣氛,已自覺退下,里間僅余了兩人。裴策的神又緩了些許,在羅漢榻另一邊坐下,與江音晚隔一張小小的紫檀幾相對。
小幾上,苦藥浮的騰騰熱氣又散了幾分,只飄著疏疏的幾縷。
裴策視線溫淡,輕輕在藥碗上一落,正手端起,一雙纖素手便搶先將藥碗捧過。
江音晚猜不裴策的心思,只能從他瞧藥碗的那一眼,推測是否因自己不肯喝藥,過于任驕矜,惹惱了他?
于是當即自覺地捧起藥碗,拈著藥匙,一勺一勺地喝著。
藥的溫度晾得正好,然苦得讓人舌都麻了。江音晚每舀起一匙,都蹙一蹙眉,下意識屏住鼻息,閉了眼,再送口中,囫圇咽下。
側對著裴策,一匙一匙飲得極慢,卻不敢停。因知到裴策的視線始終凝在的面上,讓如芒在背。
卻沒有發覺,在搶先捧起藥碗時,裴策的眸底有一霎的沉,但很快緩和。隨后便側倚在檀木榻上,靜靜看著喝藥,專注而閑適。
既然怕苦,便該捧著碗一氣灌下,卻總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只會苦得更甚。
裴策沒有出言提醒,只是含幾分興味注視著,角勾起一點慵散的弧度。
良久,江音晚終于喝完。轉回,將藥碗放回檀木榻。擱下前,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纖手輕輕翻轉,將空的碗底朝向裴策,示意自己喝完了。
頗稚氣的一個舉。裴策淡笑了一聲,幾乎要夸一句“真乖”。
江音晚小心地多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這是不生氣了。在心底告訴自己,果然以后都該好好喝藥才行。
的視線又落在了小幾上擺著的餞果脯上。這是婢們提前備下的。此刻江音晚苦得如食黃檗,但猶豫踟躕,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用。
卻見裴策的手向了那琉璃盤里盛著的餞,手指瘦長,指節分明,信手捻起一顆。江音晚猶在愣怔,那顆餞已遞到了邊。
江音晚下意識側頭,想要手去接。裴策卻淡聲說了一句“張”,江音晚只得依言啟。
餞不大,江音晚卻不習慣整顆塞進里。檀口巧,只咬住小半,毫不及裴策的指。
本以為裴策會松手,便可換自己拈著。但裴策仍然著剩下的半顆,另一手的手肘閑散支在小幾上,有些懶漫的姿態,靜靜等將那小半咽下,再湊近的。
耐心極佳。
剩下的半顆,江音晚啟時,哪怕再小心,依然不可避免,瓣輕輕過裴策的指尖。帶一點漬的膩,恰如裴策所待。
推著那半顆餞,順著櫻紅微啟的隙,慢慢探。
江音晚驀地睜圓了眼。不自覺用舌抵住往外推。
裴策的角,勾著似有若無慵散的笑。眸底不見多,反而清寒舒閑,好整以暇著與膩。姿態從容,卻強勢,一點一點深,旖逗著,再慢慢來回。
江音晚腦中嗡嗡地響。其實十分茫然不解,然而到了不適,杏眸也莫名暈開漉水汽。
終于鼓起勇氣抬手,隔著鑲暗夔紋邊的袖擺,握住了裴策勁瘦的腕,輕輕推了推。
那點力道,跟羽撓似的,自然不足以推。但裴策還是慢慢收回了手。
江音晚蹙著眉頭,側過了,不敢去看裴策。嗡嗡作響的頭腦,終于慢慢找回了思緒。
擰眉想著,這是什麼意思呢?這又不是……為什麼,方才還是察覺了膠著的暗昧?
還有昨夜的事,其實也一知半解,只是本能地領會到了其中的狎侮慢意味,且大致意識到了部分。但是……
疑著,驀然聽到裴策低低問了一句:“不高興了?”
江音晚心中有幾分惱,這有什麼可高興的呢?但自然不敢這樣回答,且自己也覺得這份惱其實不應該。
于是垂著眼,慢慢將子側回去,取出一方白底淡緗繡線的帕,放到小幾上,往裴策那邊推了推。
“殿下一手指吧……”咬字十分含糊,語調的。
聽到一聲輕笑。
窗外夜漸起,天際慢慢滲開了黑。苑坊多王公貴胄,朱門大戶林立,此時皆明燈瑩瑩,如墨海中的粼粼波,勾連漾開。
唯大半里巷之隔的三皇子府,燈火蕭疏。
一道清瘦修長人影立于書齋窗前。一襲長衫,白如霜,浸在泠泠寒月下,整個人如籠在煙中霧里,神雋骨秀,寧逸爾雅。
書案上,一盞六角式剔墨紗燈映出暈黃的,染上他半邊眉眼,溫潤雋秀,如一幅淡淡山水畫。
他面澹靜,目過直欞窗,向渺遠的月,自語一般輕聲:“還是沒有音晚的消息嗎?”
侍立在側的宦者勸道:“殿下,江姑娘吉人天相,既已逃出教坊,或正藏在哪,我們的人才難以找到。沒有消息也許恰是好消息。”
長玉立的男子,聞言仍是悵然,卻溫和地牽了牽角:“但愿如此。”
定北侯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一案,雖未直接牽連三皇子裴筠,然而定北侯畢竟是他的親舅,皇帝難免遷怒。
陛下明面上雖未降旨責罰,卻撤去他許多職權。這段時日以來,朝野皆道三皇子“突風寒,閉門修養”,實則眾人都明白,這是被變相了。
三皇子府外,軍把守,府中人與外界通困難。幾日前,暗中的渠道傳來江家三姑娘從教坊逃出、音訊全無的消息。
裴筠此時能調的人手不多,悉數派去尋找江音晚,力求在教坊或京兆尹的人之前找到。然而皆如石沉大海。
江音晚孤一人,縱尚未被兵發現蹤跡,但素來病弱,在這嚴寒天里,如何撐得住?且生得絕,會否遭遇什麼不幸?
裴筠不敢再想下去。每一念及,只覺得一記記呼吸都能牽扯出滯痛。
宦者再勸:“殿下,您還是顧惜,早些歇息罷。后日一早,便該啟程赴黔中道治災了。此去山高路遙,路途艱險,您當養足力要。”
今冬黔中道雪災嚴重,陛下有意派人赴黔中道主持賑災,工部尚書舉薦了三皇子裴筠。
雪災本就多險,黔中道遠西南腹地,地勢險峻,道路崎嶇,這絕不是一個好差事。
然而工部尚書實則是三皇子黨。眼下裴筠乍失母族勢力,又失圣心,被囿于府中,難困頓。
此去雖險,卻是轉圜頹勢的唯一機會。若能順利治災,便可稍挽圣意,同時贏得民心。
陛下的旨意下得急,并無借機解裴筠、許他在京中稍作活的意思,而是催促其于后日一早便啟程赴命。
裴筠立于窗下,未作回應。這段時日突蒙巨變,他雖形稍見單薄,卻無頹唐落拓之意。長衫修束,依然是潤澤如玉。眸滄湛,如江流宛轉、月照謐林。
此一去山長水遠,偌大長安城,他最愁心難舍,還是不知音塵的江音晚。
卻不知,此刻他萬般牽腸的人,正與他同一片苑坊,被藏于宅邸深,僅大半里巷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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