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半夜里,春時終于覷得機會,給奉冰送了一碗飯,飯上蓋著切塊的煮紅薯。
奉冰已跪得雙膝都失去知覺。到傍晚又開始下雪,重重覆在他上,幾乎要將他淹沒。當他默默飯的時候,春時便拿一把撣子,小心給他將上的雪都撣去,這樣便簌簌地又落了一場雪雨,春時就在那雪雨中哭。
“都怪我,這一切還不都怪我麼……”春時哀哀地道,“若不是我多事,您與裴相原不會見上面……”
“是禍躲不過。”奉冰的聲音嘶啞如破弦。
裴耽也許就是他命里的災禍。
圣人是在警告他,不要靠近當朝的宰輔大臣,不要生出不該有的權,也不要仗著那些旖旎往事賣弄風。
他再也不會見裴耽了,原本就不應該。他將上的袍衫都裹了,一重又一重,雪水卻仍沿著他的后頸流下來,穿過他的脊背,滲他的心臟。春時給他帶來了藥和熱茶,到半夜奉冰又咳嗽起來,他恍恍惚惚,以為自己還在床上,手想去拿茶碗,卻抓到滿手冰冷的雪,激得他清醒過來。庭院上方的月亮已漸殘,微彎,像一抹冷笑。
第一日熬過去,又是第二日,第三日。
春時的照顧越來越明目張膽,似乎邸舍員也不知拿奉冰如何是好,圣人很可能早已忘了自己下過這樣的旨意,但又不能真讓圣人的“四弟”跪死。奉冰想,真的有人會跪死麼?兩片脆薄的膝蓋,真的能主宰人的命運麼?
第三日中午,使者們都在午睡,春時又地過來。這次,他還帶來了一人。
陳璆。
陳璆張四周,蹲下來給他遞了一些點心,一邊嘆著氣道:“有件事,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奉冰抬了抬眼,禮貌地表示了興趣。他眼底布滿了,臉凍得麻木,但卻出回返照一般的神氣。
“今日是裴相大壽。”陳璆道,“圣人要賜他東西,他卻先上表請罪,說自己闈不修,有污圣朝,請圣人責罰。”
奉冰嗆咳出來,春時連忙給他端水。
闈不修?真是好笑。
“圣人倒沒有罰他,只是笑話了他幾句,說裴相公眉嫵。”
眉嫵是漢代張敞為婦畫眉的典故,張敞為京兆尹,也曾因此被人彈劾闈不修,品行輕薄。馮乘上繳的那一條襦早在三省惹起了風波,裴耽親自擔下罪名,將公案化為私事,也不失為一種之策。
陳璆看他吃完,自將點心盒子收拾了,站起,“經裴相這麼一運作,圣旨大約很快就會原諒你了。”又對春時道,“先避一避。”
春時機警,下午不再面,果然邸舍員自己過來,將奉冰恭恭敬敬地送回了臥房。奉冰已站立不起,只能半躺床上進一些湯水,蓋上被子才覺出骨的冷,臉蒼白,發烏。春時慌了神,給他加大了藥量,煎好來一瞧,郎主卻又睡著了。
奉冰太缺覺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穩,不過瞇了兩個時辰,到傍晚時,庭院中嘈雜起來,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問:“怎麼回事?”
春時給他去被褥中的虛汗,不說話。
奉冰凝神細聽,聽見“夕暉樓”“勝業坊”等語,明白過來:“是裴耽的壽宴。”
春時忿忿,“他將全國州道的貢使都請過去了,好大的派頭!”
小家伙,經此一役,再也不會說裴耽的好話了。奉冰好笑地去他的臉,春時只得承。
“等他們都走了,”奉冰聲,“我們主仆兩個,好好喝一杯,怎麼樣?”
春時驚喜地睜眼,旋即低聲音道:“您的……”
“我正要喝些酒來助眠。”奉冰道,“不然可太虛了。”
說干就干,春時耳聽著外頭人語漸息,料定是全都赴宴去了,自己也便出門,去夜市上買了半斤牛,一斤黃酒,高高興興地拎回來,在奉冰臥房外的小廳里擺了個小小的席。拔酒塞之前春時還跑到窗戶底下,對著月亮合十祈禱:“愿我們郎主這輩子都不要再遇見姓裴的瘟神了。”
奉冰笑得前仰后合,“你變卦是真快。”
“過去……那麼多事,我都沒有如此怨過他。”春時嘟囔,“如今想,興許您與他,就真是不合適,八字相克。”
奉冰歪著腦袋想了想,“我記得,他的八字是庚午,己丑,庚辰,戊寅……我們明明是算過的……”
春時捂著腦袋大:“別想啦別想啦!”
喝了一兩黃酒,奉冰已經上頭,面微紅,眼波流轉,漸漸地笑謔不,上雖然疼,心境卻輕快敞亮了許多。也許今夜能睡個好覺。
到得夜中,春時將碗筷杯盞都收拾起來,奉冰給他開門,目送他去廚下。庭院中的梧桐樹枝椏虬曲地向天空,底下的積雪還有淺淺的坑,是他跪了兩日的痕跡。
他扶著門框,夜風夾著雪霰拂過他的角。他應當睡下了,不然那些貢使都將回來。
“你還好嗎?”
一個聲音突兀而含混地響起。
奉冰一愣,轉頭,竟然是裴耽,他披了一的雪,站在庭外,又往前走了幾步。
“快進門去,”他說,“這雪將下大了。”
他口吻里的關心那麼尋常、那麼理所當然,好像奉冰若在這時擺臉,那反而是奉冰不識抬舉。奉冰往后退了一步,將自己收進了門后的影里。
裴耽急急地往前走。他穿著一醒目的紅,又似飲了酒,夜下更顯出紅齒白的艷麗,是多春閨夢里的年郎。他盯著奉冰,眸中泛起酩酊的霧氣,未注意腳下,卻在奉冰臥房門口被絆了一跤。
——原來是廊下的那一道渠,折了他的腳,他往前顛仆,往雪地里悶聲摔了個狗啃泥。
奉冰想笑,憋住了。
他端等他自己站起來。
裴耽手撐著地,拍了拍上的雪泥,站起來時,左足有些跛。
他就那樣,一瘸一拐地,不容退避地,在孤注一擲的沉醉中,邁過那道,向奉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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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文以來收到好多大家的,好驚喜!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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